何云放下宣传册,虚着眼睛看了销售好半天,问道:“智能替身真的能替我应付媳妇儿啊?”
销售满脸堆笑,对何云的问题总是对答如流:“不瞒您说,我们的客户有不少都是为了让替身暂时在伴侣面前顶替自己。目前我们收到的好评如潮,差评还没听说过。”
何云摸着下巴,若有所思的样子。他扫视了一圈两人所在的接待室隔间,凑近销售,神秘地说:“那它会跟我媳妇那个吗?”
销售睁大了眼睛,揣摩他的意思,过了两秒,恍然大悟:“哦!您是说那个啊。如果不需要,我们会让替身推脱这项活动;如果需要,”销售狡黠地说,“可以进一步定制具体需求。”
“不需要!”何云一拍桌子,“当然不需要!”
销售被惊得往后一退,连连点头:“听您的,都听您的。”
何云收起情绪,又仔细琢磨了一阵:“要是被我媳妇儿发现了怎么办?”
“这个您不用担心,只要您遵照智能替身介入流程进行操作,就不会有问题。”销售看出何云对术语一头雾水,自信地微笑道,“简单地说,就是替身启用后,您只需远离替身活动的范围,不要导致穿帮,剩下的替身会帮您打理妥帖。您离得越远越好——相信这也是您考虑瑞智公司这项服务的初衷吧。”
何云暗自点头。他又问:“启用的时候,你们直接让它顶替我回家就好。但回收的时候,要是它不愿意走怎么办呢?”
“您放心。等替身任务完成,我们将召回它。它会找个理由离开所处的环境,自行前往最近的回收地点,之后您本人再现身就好了。”
“那它不就知道自己会被回收了?”
“在它看来只是一次临时的出行而已。比如,公司有紧急情况要处理,久未谋面的老朋友邀请见面,或者家里缺什么东西要去趟便利店之类的。在替身的程序里,回收地点会被包装成相应的场景,它会以为自己正在前往公司、咖啡厅或者便利店,并不知道自己将被回收。毕竟,它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替身。”销售抱以歉意地笑着说,“对不起,可能我讲得太复杂了。”
何云似懂非懂,但拦不住他继续问出高深的问题:“如果它不知道自己是替身,如果它像你们说的一样会模仿我的一言一行,那它会不会像我一样,想要找个替身顶替它呢?”
“我想是您多虑了。”
何云见他没有进一步解释,皱起眉头:“难道你们没有考虑到这种情况?”
销售咽了下口水,强打起笑容回答:“首先,我们会将智能替身记忆中有关智能替身的内容逐一剔除。它是会模仿您,但它是一个从未动过找智能替身念头的您。其次,就算它没来由地忽然想找替身,我们一定会及时发现。它将被抹除这部分记忆,安分守己地回到自己该在的地方。”
何云心满意足地躺进沙发靠背里,暂时想不出更多古怪的问题。
销售见他沉默不语,试探着问:“何先生,请问您决定了吗?”
何云又摸着下巴思考了半晌,从沙发靠背里直起身来:“我决定了……”
隔间外面突然传来争吵声,一个女人的声音格外尖锐。何云心里咯噔一下,忙不迭地站起来要往外跑,刚掀开隔间帘子,那女的已经站在面前。她身后是焦头烂额的前台小姐和保安。
“姗姗,你怎么来啦?”何云明知故问。
“我怎么来啦?你到这儿来干嘛呢?!”唐云姗指着何云的鼻子吼道,“找替身糊弄我是吧?能耐了啊!”
“姗姗,”何云要去搂她的肩,被一把甩开,“你听我说……”
“还有什么好说的。”唐云姗铿锵地甩出威力无比的两个字,“离婚!”
在场所有人都被她的气势镇住,一时间鸦雀无声。她涨红了脸,胸口不停起伏,见没人接茬儿,原本想好的骂人话憋了一肚子。“嗯?”她朝何云凶狠地挤了挤眼睛。
“好了,好了。”这次何云搂住她没有被阻止,“咱们出去说,出去说。”他不忘回头对前台、保安和脸色阴沉的销售道歉,“真是不好意思啊。”边说边推着媳妇离开接待室,朝大厅走去。
一直走到停车场,唐云姗才甩开何云。她板着一张脸,五官像要从脸上挣脱出来一样:“今天这事儿你必须跟我说清楚!”
就是为了应付现在这种情况,何云心想,嘴上却说:“我就是开车路过这儿,好奇就进去看了一眼。”
“你开车去哪儿!”
“家里洗衣液用完了,到超市买点儿。”还好他预先想好了理由。
“买个洗衣液犯得着开车去吗?网上叫个跑腿儿的不就完了?”
“我就是想出来走走。”
“那你开什么车?”
“我……”何云不想跟着钻牛角尖儿,“行了,行了,晚上咱们去吃海底捞火锅,算是我给你赔罪了,成不?”他打开副驾位置的车门,做了个“请”的动作。
唐云姗没有上车,重重地把车门摔上:“别跟我打马虎眼儿。先说清楚你为什么要去找替身?是不是嫌我了?嫌我烦,还是嫌我丑?你找了替身,自己要去干嘛?是不是自个儿偷着打游戏?去做大保健?还是去……”她停顿了一下,如梦初醒,“你是不是找小三儿了?!说,是不是!”
何云哪架得住这一连串连珠炮似的问题和她狂放不羁的想象力,没有准备这么多说辞,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反倒让唐云姗更加不依不饶。
幸好一个电话救了他。“等会儿,我接电话。”他一边掏手机一边绕到车子另一侧。是公司打来的。他叹了口气,接起来,跟对面嗯嗯啊啊了一阵才挂断。“客户找我有急事儿,我得马上去一趟。”他自个儿坐进了驾驶座。
唐云姗敲着车窗玻璃:“你又在糊弄我吧?你不是调休吗?哪个客户这么多破事儿?哪个客户比我还重要?”
何云摇下车窗:“你先回家等我,我忙完就回去。”说着发动了汽车,滑出车位。
唐云姗在车窗外追着叫喊:“你给我记着,这事儿还没完呐!喂……”她看着渐渐加速的汽车,大声问道,“你要去哪儿啊?”
“老工业区。”
车一溜烟儿就不见了。
唐云姗气冲冲闯进酒吧时,三个闺蜜早已在她们的老座位上闲聊多时了。她噔噔噔走到卡座旁,咣当一声坐进空着的位子。
三个闺蜜大眼瞪小眼,不知道什么情况。最后是坐在唐云姗旁边的周伶抚摸着她的肩膀问:“怎么啦?又跟你那位吵架了?哎,多大点儿事儿。咱姐儿几个陪你好好喝两杯。服务员……”
“去你的!”唐云姗一把掀开她的手,周伶一脸懵圈。“都怪你老公,搞什么智能替身。何云……他竟然跑你老公公司里找替身去了!”她说着就要哭出声来。
坐在她对面的沈蕙兰赶忙给她递纸巾:“哭什么哭。让伶儿告诉他家老杨,不准公司给何云提供服务不就得了。”
虽然周伶老公平时对她宠爱有加,但干涉公司事务恐怕办不到。不过,她还是笑嘻嘻地安慰道:“没错。回头我就让老杨把他拉进黑名单。想用替身来对付姗姗,门儿都没有。”
“我……”唐云姗攥着纸巾,快要把它撕烂,“我怀疑他出轨了。”
“啊?”沈蕙兰和周伶异口同声地惊叹。一直在低头玩手机的方圆也抬起了头。
重磅炸弹引爆后的沉寂持续了很久。最终,沈蕙兰一拍桌子,酒杯和盘子都跳了起来。“服务员,拿酒!”
服务员忙不迭地给她们换了杯子,拿来冰块和柠檬,重新斟上黑方威士忌。觥筹交错间,群情激愤的女人们——主要是周伶和沈蕙兰——对何云进行了长达半小时的声讨,把旧账一一翻出来批判一番,恨不得置之死地而后快。
酒过三巡,唐云姗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一些。她用湿巾擦掉被眼泪抹花的眼影,擤着鼻子说:“但我只是把他从瑞智公司揪出来了而已,还没有他出轨的证据。”
周伶劝说道:“往好处想,他可能真的只是好奇进去问问而已。咱们再观察他两天,他要是真的起了歹心……”她拳头一握,像是要捏爆什么东西。
“你们有没有想过,”寡言少语的方圆终于主动发话了,“何云……已经是个替身了?”
另外三个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她。唐云姗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沈蕙兰眨巴着眼睛陷入沉思,周伶一个劲儿朝她使眼色让她少说两句。
“那……那可怎么办?”唐云姗问方圆。
方圆显然没有领会到周伶的用意,一本正经地回答:“虽然智能替身的外观和行为跟真人相比真假难辨,但它终归是个机器人,身体里总会有些金属部件。只要你能搞到一个金属探测器,趁他睡着的时候,往他身上一扫,就知道是本人还是替身了。”
唐云姗认真聆听,开始考虑去哪儿买金属探测器。周伶翻着白眼,把脸埋到臂弯里。刚趴下,沈蕙兰就拍了她脑袋。
“哪儿用得着那么麻烦。”沈蕙兰又出主意,“直接让伶儿家老杨查查记录,不就知道他有没有用替身了吗?对吧,”她问周伶,“公司肯定有客户记录的吧。”
周伶面露难色,见唐云姗期许的眼神,又不好意思拒绝。沈蕙兰的手机恰逢时宜地震动了起来。
“豆豆啊,怎么了?……陈阿姨走了?去哪儿了?……她说什么时候回来了吗?……豆豆乖,别着急啊,妈妈马上就回来。”
沈蕙兰挂断电话,倏地站起来:“这个保姆,招呼都不打一声,把豆豆一个人丢在家里就走了。我得赶紧回去一趟。”她披上外套,挎上包,临走前举起酒杯,“要记住,303宿舍四姐妹都不是好欺负的。谁敢惹我们中的一个,那就是惹了我们四个,绝不会有他好果子吃。干!”
四姐妹干了这一杯,沈蕙兰匆匆走出酒吧。周伶松了口气,也准备起身,有些得意地说:“我得去我老公公司了。他今晚约了我去Villa Le Bec(法国新概念餐厅)吃法餐。那儿的foie gras de canard(鸭肝)可是一绝。”她抹了口红,整理发型,戴上圆帽和结婚戒指,向两位告别之后翩翩离去。
方圆摆弄了半天手机,耸耸肩说:“你们都是有家室的人了,就我一个人还在为房租发愁。这不,还得去给中学生当家教。”她掏出本中学教材晃了晃,随后转过头去收拾背包,手机摆在桌子上,正在等待附近的网约车接单。“不好意思,我也得走了,迟到了不好。”她背上背包,笑盈盈地向唐云姗挥手道别,消失在酒吧门外。
唐云姗顿时来了精神,噔噔噔地朝门口跑去。她等方圆上了车,紧接着叫了一辆出租车。
她刚才看见方圆打车要去“补课”的地方是老工业区九号。
沈蕙兰把车撂在酒吧,打车回家。
一路上,陈保姆的电话都没人接,她心急火燎。要是豆豆有个三长两短,她绝对饶不了她。
她下了车,直奔私家车库。保姆的车不在车库里。她三步并作两步从地下室往楼上跑,看见儿子窝在沙发里,拿着手机、戴着耳机专心致志地打游戏,才松了口气。
“豆豆。”她快步走到儿子面前,想要抱抱他。
豆豆两手攥着手机不放,眼光被锁定在屏幕上,扭动身子摆脱她。
沈蕙兰一气之下夺走了儿子的手机,把他耳机也扯下来:“玩玩玩,就知道玩。你知道妈妈有多担心吗?”
豆豆嘟起嘴犯浑,照着沙发坐垫就是一通捶,却被沈蕙兰一把紧紧抱住:“我好担心你出什么事啊!”
豆豆从她怀里挣脱出来:“我都上四年级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说着想要抢回手机。
“我看你给我打电话,以为……”
“我就是告诉你一声。我觉得陈阿姨有点怪怪的。”
沈蕙兰觉得有些蹊跷,把手机藏在身后:“那你先把今天发生的事情讲给我听听,讲完我就给你玩。就从陈阿姨放学接你开始讲。”
豆豆不乐意地努了努嘴,还是遵从了母亲的旨意:“就跟之前一样,她在校门口接到我,带我上车,然后开车回家。但是今天她没有把车停到车库。她开到门口就让我下车了。”
“她有说为什么吗?”
“她说她去买菜,回来准备晚饭,让我在家玩一会儿,就开车走了。”
沈蕙兰寻思,保姆一般都是大早上就买好一天的食材,不应该下午又跑去买菜;如果是漏买了什么东西,超市来回一趟也不过半小时。她看了看表,离豆豆到家都一个多小时了,保姆还没回来,也没知会她一声,甚是反常。
“我说完了,手机给我。”豆豆嚷嚷。
“等等,”沈蕙兰抬手挡在豆豆面前,“再回答我一个问题。你有没有发现陈阿姨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
豆豆眼珠滴溜溜转,欲言又止。沈蕙兰一个严厉的眼神才逼他开口。“我前两天就觉得她有点不正常了,但我怕我说出来你骂我。”
果然!“妈妈怎么会骂你?你发现了什么,如实说就对了。”
“我……我觉得……陈阿姨是个机器人。”
换了平日沈蕙兰还真会骂他胡思乱想,但想到唐云姗她老公的事,心头一紧。“你怎么会觉得她是个机器人?”
“你先把手机给我。”豆豆讨价还价。
“不行,你先回答问题。”
“你把它给我,我才好跟你解释。”
沈蕙兰半信半疑,把手机和耳机一并还给豆豆。
他拿起耳机讲解道:“科学课上老师讲磁场的时候说过,如果在耳机里听见‘哒哒哒’的声音,很可能是受到了磁场干扰。前几天开始,每次我戴着耳机,阿姨给我检查安全带的时候,我总能听到‘哒哒哒’的声音。”他用手比划当时保姆在他面前的位置,“她离我就这么近,我觉得磁场干扰就是从她身上发出的。”
沈蕙兰听得一愣一愣地,觉得自己该好好补一下小学科学课了。豆豆见她没反应,转头就去打游戏了。
沈蕙兰回过神来,觉得保姆有问题是铁定的了,只是她是不是跟何云一样,也是个智能替身呢?就算是替身,为什么会抛下豆豆,突然消失了呢?
她灵光一闪,想起了什么,打开手机,找到一个应用程序。她给保姆配的小汽车上有定位功能,可以直接从手机上查看它的位置。
这是沈蕙兰第一次使用这个功能,折腾了一阵,总算定位到车子,在市郊的老工业区。她也不知道保姆为什么跑到这么远的地方去。
沈蕙兰又拨了一次保姆的电话,还是没人接。会不会是遇到什么麻烦了?被人拐骗了,还是掉进传销组织了?她脑子里闪过各种可能性,越发不安。她得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就算保姆出了什么事,至少得把车子找回来吧。
沈蕙兰看了看专心打游戏的豆豆,想找个人帮忙照看一下。也许是刚才想到替身的事,她头一个想到的人选就是唐云姗。
“喂,姗姗。”她打通了她的电话。
“蕙兰姐,我觉得我找到小三了。”
“什么?”她被唐云姗猝不及防地惊到了,“是谁?”
“我还不确定,正在跟踪她。如果是她,我一定要当场捉奸!”
沈蕙兰听出唐云姗在咬牙切齿。
“对了,蕙兰姐,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不,不,没有。捉奸要紧。”她改口道,“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尽管跟姐说。对了,记得拍照。”
挂断电话,沈蕙兰觉得这注定是不太平的一天。
老工业区地处市郊偏远之地,曾经是这座城市重要的小商品生产基地。随着政府对私营小作坊的管理日趋严格,很多工厂要么倒闭要么搬走,只剩下空荡荡的厂房,无人照看,日渐破败,一路上只碰见一辆大货车从这儿离开。
出租车在工业区主路上把沈蕙兰放了下来,她看见保姆的车安安静静地停在长满杂草的路边。为了解开保姆失踪的谜团,她把豆豆丢到了堂妹家,只身一人来到这里。
没走两步,她就瞅见不远处徘徊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唐云姗。
“蕙兰姐?”唐云姗大吃一惊,“你怎么也来了?”
她指了指保姆的车:“我家保姆一个人跑这儿来了。我来看看怎么回事。”她环顾四周,整条街死气沉沉。她们面前的工厂围墙爬满了藤蔓,铁栅栏门锈迹斑斑,半边倒在地上,破损的牌子上依稀可辨“工业区九号”几个字。两层楼的厂房建筑外墙大片大片地剥落,玻璃窗也破破烂烂。“你到这儿来……捉奸?”
“我也不知道啊。”唐云姗带着哭腔说,“我一路跟踪过来的。方圆就是从这儿进去的。”她指着只剩半边的铁门说。
“方圆?你说的小三是方圆?”沈蕙兰惊诧不已。这种破坏姐妹团结的指控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说出口的。“你确定吗?”
“我……”唐云姗着急得不知所措,“我现在不确定了。偷腥怎么会到这种地方啊?何云怎么也不会是这种品位吧?”
退一万步讲,就算何云和方圆出于什么原因聚到这里,八竿子打不着的陈保姆也跑这儿来就说不通了。结合今天唐云姗和豆豆的言论,沈蕙兰得出一个大胆的结论:“依我看,你老公、我家保姆和方圆,他们三个现在都是智能替身。这里可能是他们的秘密基地,真人和替身换班的地方。”
唐云姗张大了嘴,被震惊得说不出话。
“有了。”沈蕙兰掏出手机,打开免提,“我们给方圆打个电话,试试她。”
电话响了两声后被接起,只有急促的呼吸声传来。两个人疑惑地对视了一眼。
“方圆?”沈蕙兰试探地问。
“蕙兰姐……”方圆的声音带着颤抖。
“方圆,你没事吧?”
“死了……都死了……”
充满惊恐的声音让两人毛骨悚然。唐云姗凑近手机,惊慌问道:“谁死了?何云呢?你看见何云了吗?”
对方没有回答,呼吸声颤颤巍巍。“这是哪儿?我在哪儿?”
厂房二楼传来声响。两人循着声音望去,方圆出现在一个没有玻璃的窗户洞里,上半身扒在窗沿上,手上攥着电话。她居高临下,远远地看着沈蕙兰和唐云姗,不知怎的,看上去有几分惊悚。“我怎么会在这儿……”手机里还在传来声音。
唐云姗被吓得双手捂嘴才没叫出声来。沈蕙兰推断她们眼前这个方圆,是个出了故障的替身。方圆是姐妹四人中最聪明的一个,很难想象她会像这样前言不搭后语。
“这是哪儿……哪儿?!”方圆歇斯底里地喊叫。
“老工业区。老工业区九号。”沈蕙兰条件反射似的回答。
呼吸声骤然停止,迎来一阵诡异的安静。
砰的一声,像是电表跳闸,方圆头上冒着火花从二楼窗户掉了下来。确切地说,是她——它的上半身掉了下来,重重摔落在工厂门前,扬起一阵尘土。
“啊——”唐云姗的尖叫声划破正在降临的夜幕。
“亲爱的,晚餐恐怕要推迟一会儿了。我刚刚接到消息,公司有突发状况。”杨天浩站在落地窗前,俯瞰华灯初上的城市,通过电话安抚周伶的情绪,“别担心,我会让餐厅给我们保留座位的。”
电话另一头的周伶答应得很爽快:“不用急,工作要紧。我在二楼贵宾室喝着caffè macinato慢慢等你。”
“你可以试试那儿的gelato al cocco(椰子冰淇淋)。我先去忙了,小甜心。”
“对了,记得我拜托你的事情噢,如果可以的话。”
“记着呢。”杨天浩转过身,看着办公桌上的电脑屏幕说,“Ti Amo(我爱你).”
“Je t'aime(我爱你).”
杨天浩挂断电话,坐到办公桌前,摩挲着无名指上的结婚戒指,愁眉不展地盯着屏幕。
他和周伶相恋五年,结婚三年,一直坦诚相见,恩爱如初。屏幕上这个人就不一样了,他第一次见到他时就觉得靠不住——何云,周伶一个同学的丈夫。他购买了瑞智公司提供的智能替身服务,从半年前开始,已经断断续续使用过多次。
杨天浩深知,正是人性阴暗的一面给他的公司带来了巨大的利润,智能替身业务也在法律灰色地带游走。欺瞒配偶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种。
他犹豫要不要把何云的行为告诉周伶。一方面,这可能会让周伶干涉别人的私生活,后果无法预料;另一方面,有违公司与客户的保密协议。
就在他思考时,响起了敲门声。
“请进。”
技术部主管冯康手捧笔记本电脑,风风火火走了进来:“这次麻烦不小。”
“所以我推迟了跟老婆的烛光晚餐。快说吧。”杨天浩注视着满头大汗的主管,正襟危坐。
“有替身被病毒感染了。”
杨天浩有点迷糊:“你说的病毒是指……”
“电脑病毒,当然是。它可以利用我们的召回模块,向替身发送虚假的召回消息和回收地点。”
杨天浩试着理解他的意思:“那就是说,病毒发布者可以操纵感染病毒的替身前往他指定的地点,对吗?”
冯康无奈地点头:“由于已经启动了召回流程,但到达目的地后没有及时进行格式化,导致替身处在一种……”冯康摸了摸光溜溜的脑门,“我不太喜欢这个说法,但类似于‘将死未死’的状态。它会失去目标、行为异常,做出无法预料的事情。我们还没有对这种状态进行过深入研究。”
“这些替身现在怎么样了?”
冯康把笔记本电脑摆到办公桌上,打开一张照片。
杨天浩第一眼看到照片,被恶心得不由自主地别过脸去。他用余光瞥着照片上的画面,才逐渐适应,慢慢转回头来。十几具替身“尸体”的残肢堆成一座小山,殷红的血液如同溪流般沿着山坡淌下。有几个替身的脑袋恰好注视着镜头,眼睛被掏空,只剩两个窟窿,整个脸庞扭曲成了可怖的形状。杨天浩不禁想象这些替身“死”之前经历了怎样的痛苦。
他在尸山中发现何云的面孔时,低声骂了句脏话。
“杨总,你还好吧?”冯康轻声问。
杨天浩用力晃了晃脑袋,从恐怖片般的场景中挣脱出来。他平复了一下情绪:“这是怎么回事?谁干的?”
“不知道。我推测是某种新兴的盗窃团伙。值钱的零件全都不见了。”
“有线索吗?”
“没有。我们的人赶到时,对方早就开溜了。有目击者说一辆大型卡车不久前离开了那里。那伙人走得很匆忙。”冯康在电脑上切换了一张照片,“有一个没来得及处理完。”
杨天浩本想阻止他再给他展示令人反胃的东西,一张熟悉的面孔就出现在了屏幕上。是周伶另一个同学……的上半身。替身被拦腰斩断,断口处,肠子一样的电线拖在人造血液的血泊中,天灵盖也开了花,血糊糊一片,场面异常逼真。
杨天浩捂着嘴巴,干呕了一声,想吐却又什么都没吐出来。他看见冯康在用力地憋笑,便咳嗽两声,让主管收敛一点。
杨天浩缓过劲儿来,恢复严肃:“就没有哪怕一条好消息带给我吗?”
冯康面露难色地挠头:“算是有个好消息吧。”他的神情就像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答不上来但又不得不说点什么的学生。“这个病毒有个漏洞,不过应该无关紧要……”
“说。”杨天浩命令道。
“病毒无论何时接受到那个假的回收地点,都会把它的数据类型判作‘回收地点’。如果替身在回收流程之外的情形下,收到关于那个地点的消息,会返回类型不符的错误。病毒没有处理这个错误,会导致死循环,让系统超载宕机。”
“假的回收地点?在哪儿?”
“老工业区九号。”冯康回答。他见首席执行官的动作突然僵住了,连眼珠也停止了转动。“杨总?”他往前走了两步,小声叫道。
杨总抬起头来——以机械舞一样一顿一顿的方式——用失神的双眼看着冯康。黑眼仁迅速扩散,染黑了整个眼珠。随后,砰的一声,像是香槟开瓶,他头顶炸开了一个洞,青烟伴随火花缕缕升起。
无名指上的结婚戒指还在熠熠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