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CCF专栏 | 学术研究的境界

人们熟知清末文学家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给出的三个学术研究的境界。孙贤和教授认为宋朝邵定的《山中》给出了学术研究境界更大众化、更全面的诠释，并给出了自己的理解和评论。

提到学术研究的境界，人们一定会想起清末文学家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给出的三个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界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界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界也。这三个境界很美，美得让人陶醉，心向往之；美得似乎读书累极，伏案入梦，书中会走出一个林妹妹。美是美，但这三个境界没有给出做研究的终极目的。这就有了现在人们所熟知的“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四句话，顶天立地、震耳欲聋。说者豪气冲天，听者为之一振。可顶天立地之事，总有些高不可及。除非你是“五百年来一学人”，这种大话一般人不敢说，说了也是儿时的励志。长大后，大多会感叹“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我喜欢的境界是宋朝邵定的《山中》：“白日看云坐，清秋对雨眠；眉头无一事，笔下有千年。”看似平平淡淡、普普通通，却起点低、落点高。让人回味无穷，激动不已。

“白日看云坐”与“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意思相近，都是说要望得远，有眼界，才能找到好的研究方向。少年得志，出身名门，能够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是人生一大幸事。对于偏居一隅，出身贫微的书生们，受于本身的局限，也许没有登高望远的机会。虽苦苦寻找登楼之路，然不可得。白日看云坐的起点要低得多。井底之蛙也可以白日看云坐，虽然坐井观天有局限性，但也可以看到云起云落、云舒云卷，看到大千世界的变化，也会引起走出去的冲动和努力。努力才会有机会。抱怨没有独上高楼的云梯，则永远走不出现有的格局。

“眉头无一事”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意思差不多。都是说要专注，要全神贯注的投入和竭尽全力的努力。后者原是宋代情诗中的名句。王国维在此借用此句，是说对研究要有纯真爱情般的痴情，这样才能心无旁骛地做到“眉头无一事”。相对于专注，《山中》中的“清秋对雨眠”则更多了一份孤独、萧瑟和贫寂的感觉，有一种淡淡的忧愁，让人担忧。秋日天寒，一介书生，你今夜可有衣御寒，你今日可有米果腹，你今天是否可以“眉头无一事”，不为五斗米折腰，专心做自己想做的事？一日三餐事事愁，世事的艰难尽在不言中。

《山中》的最后一句峰回路转。“笔下有千年”不如“灯火阑珊”来的华丽，但有其历史的厚度。前者是对研究的自豪与自信，后者是找到答案时的欣喜和欢庆。欣喜虽然动人，但对于“清秋对雨眠”的一介书生如果没有“笔下有千年”的自信与自豪，又如何能够坚持下去，等到那动人的时刻。“下笔有千年”是在做千年之事。这千年之事，可能需要毕生的努力，不知何时才能慕然回首，灯火阑珊。这千年之事，可能不是显学，成功也不会有璀璨的高光时刻。这千年之事更可能不会像“继往圣之绝学”般伟大，不会造就一座众人无法翻越的学术高峰。但千年之事就是千年之事，科学的规律千古不变。它经得起时间的考验、科学的推敲。他填补前人的空白，铺垫后人的前行。能成为巍巍的学术高峰固然好，可是在历史的长河中，又有几人会成为巍巍的高山？就算是高山，也是后人的评说，不是自己的自吹自擂。作为学术人，我们一生如果能全心贯注，脚踏实地地做好一件千年之事就心满意足了。我们不求名扬天下，只求有所贡献；我们愿做一棵胡杨，给干旱的沙漠带来一葱千年的翠绿；愿做一粒水珠，融入人类智慧的海洋，在人类追求知识的历史长河中留下自己的足迹，折射出自己的光彩。也许我们做的千年之事， 哪一天也会“为生民立命”。但我们不说那也许的事，心里会踏实许多。

对于一介“清秋对雨眠”的书生，要做到“眉头无一事”般的专注并不容易。这就有了陈景润、陆家羲等学术人凄美的故事。这里的“凄”，是说他们常年的过度付出，累垮了身体。这里的“美”，是说他们经过种种的努力，终于在学术上有所成就，开花结果。但又有多少书生、学人，出师未捷身先死，倒在了征程之上？让人常常仰天长叹，泪染青衫。每听到一个励志的故事，我总在想：为什么我们会让这种事情发生？为什么我们不能让一个学人的成功更容易一些。我们不需要励志的故事，更不需要打造励志的故事。我们希望每一个倾心向上的学子，有资源的和没有资源的，都有成功的机会，都可以平平稳稳地发展。“达则兼善天下”。我们的社会和那些有资源的人，为什么不能建立一种机制，让没有机会独上高楼的人也有成功的机会；为什么不能打造出一些温室，让那些不善言辞，木讷而专注于学术研究的学人有一个宽松的学术环境？对于一个尊重知识、提倡科教兴国的国度来讲，我们做的还很不够，还需要做许许多多的努力。

对于刚刚起步还处于奋斗之中的学人，我想说，做学问是一件艰苦的事情，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没有什么捷径好走。条件好的，要“衣带渐宽终不悔”；条件差的，更要“清秋对雨眠”。努力、勤奋、专注是做学问的必要条件。但同时，做学问是一件长期的事情，需要厚积薄发。寄希望于再坚持一两天就会硕果累累是不大现实的。“眉头无一事”是学术研究的一个境界。它可以是晚上几个小时的安静读书，也可以是几年后条件成熟时再做的事。有些事，失败了可以重来；有些事，可以先放一放，条件成熟时再做；有些事，有困难要说出来，寻求大家的帮助。“眉头无一事”之前还有“白日看云坐”。要根据自己的现有条件，找到适合自己的切入点，量力而行。条条大路通罗马。成功，有很多不同的路可以走。

社会在发展，生活在改善。在现有的条件下，对于大多数略有所成的学人来说，安好的学习环境是有的，难的是面对种种的诱惑和机会还能够做到心平如水，懂得取舍；难的是在鲜花和掌声环绕之下仍能够“眉头无一事”，认认真真地做学问， 不断的超越自我。有些人，有很多钱要挣，有很多官要做，什么好事都不放过，唯独放下了学问。更有甚者，为了名与利，拉帮结派、党同伐异，名曰“混圈子”，实则把学问作为通向富贵的敲门砖。敲门还等不及，这就有了造假与误用的风波，有了评比不公的争议，有了触及法律的种种丑行。是追求灯红酒绿、颐指气使，还是追求智慧的提升、心灵的升华，做科学的巨人？这是一个人的选择。如果选择了做学问，就要收起一份心，安安静静地做千年之事，就要固守一份孤独、一份淡泊、一份来自内心的慎独。这就是古人说的安贫乐道，今人说的平凡中的伟大，这就是我们一代学人的“陋室铭”。

我喜欢《山中》。平平淡淡却有着深刻的内涵；谦虚内敛却有着真正的自信。布衣之下，有奋进者的激情和努力；眉宇之间，有读书人的旷达和淡定。知识在于积累，智慧在于修行。在疫情之下，少了一份应酬，少了一份出行。今天，正是我们“眉头无一事”，好好读书做千年之事的时候。

孙贤和

CCF海外理事，2018CCF海外杰出贡献奖获得者。2017年IEEE CS Golden Core Award获得者。伊利诺理工大学杰出教授。IEEE Fellow，美国阿贡国家实验室客座教授和伊利诺理工大学可扩展计算软件实验室主任。主要研究方向为高性能计算系统等。sun@iit.ed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