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的科幻小说连载来啦~
今天为大家推送的是
看到大海时,奥修斯总会下意识地握紧拳头。
那片暗沉的海洋一望无际,直抵无法触及的世界尽头。在风平浪静的日子里,它散发着亘古不变的气息。对海民而言,这片海就是全部,是一切的开始和终结。
但对奥修斯而言,这是一片血海,它吞噬了自己的生活。他的人生永远停在了五岁那年,幸福从此与他绝缘。
此刻,月亮还没出现,天上的星星放肆亮着。
奥修斯在祭司的陪同下,探望了痴呆的母亲,然后离开了海神庙,沿着海岸线慢慢走着,前往密林深处。
“问遍整个世界哪里才是终点,宇宙沉默就像一座花园……”(尾注1)
在城民聚集的地方,有一位游吟诗人在卖唱。他那美妙的嗓音歌唱时,仿佛有小小鸟儿飞出喉咙,在冰冷的夜空中盘旋。
奥修斯摸出一枚铜币投到了诗人身前的宽檐帽里,默默为自己祈祷好运。
走到密林边缘时,周遭已经没有行人的踪迹,可他依然盖上了兜帽,不想叫任何人撞见。
密林里的人不入海,不信神,崇拜巫术和死亡。出现在这里的人,都做着见不得光的勾当,奥修斯也不例外……
但他只有明天这一次机会了。
就在他小心翼翼前进时,树林里传来许多凄惨又凶狠的尖啸,宛若美狄亚最后的呼喊,树枝也纷纷抖动起来。一时间,树丛里窜出许多黑影,朝着奥修斯猛扑过来。
惊慌中,奥修斯拔出怀里的匕首,对着诸多黑影疯狂挥舞。
在狂暴的攻势下,他的身上多处挂彩,但他也砍到了对方,滚烫的鲜血溅到了他的脸上,黑影的叫声更加凄厉。
忽然,一记口哨直穿云霄,响彻密林。黑影们纷纷撤退到两旁的树丛中,拱卫即将到来的主人。
不多时,昏黄的灯光出现在前方道路上。一名白发苍苍,身穿大红异族服装的老妇人提着一盏灯缓缓走了出来。
“还没弑神,就先用我的宝贝们祭刀?”老妇人阴恻恻地笑着,一只黑影钻进她的怀里撒娇。在烛光的照耀下,奥修斯这才发现,刚才的黑影都是些狒狒。
“是他们先攻击我的。”奥修斯拭去脸上的血迹,不卑不亢地看着巫婆。
巫婆一边说着,一边宠溺地挠着狒狒的下巴,“最近有只野人闯入了森林,搅扰了这里的安宁,狒狒们只是自保而已。”
“别说废话了,东西呢?”此刻,奥修斯只想拿到想要的。
话音未落,只见老妇人将头深深低下,干枯的手臂伸了出来,掌心里有一个色彩妖异的瓷瓶。老妇人的这番模样,宛若向恶魔献上头颅的罪人。
奥修斯吞了口唾沫,像接过自己的罪孽一般,从她手中接过瓷瓶。
只听老妇人轻声祝福道:“恶魔保佑你。”
翌日清晨,今年要参加海神节的年轻人,都已早早来到了港口,神庙的祭司为他们涂上符文,保佑他们试炼成功。
之后,他们将在祭司的陪同和祝福下,乘船前往神圣海沟,完成自己的成人礼。
神圣海沟是海民们的禁地,因为那是海神的居所,是一片完全不同的海域,有着别处不存在的海兽,只有海神节当天才允许进入。届时,成千上万的海鱼将会涌出深不见底的海沟,形成巨大的海鱼风暴。
年满十八岁的年轻人将在这天置身其中,接受鱼潮的洗礼,证明自己的勇气。
可鱼群之所以会进入海湾,全因它们的身后,有一条鱼在放牧。
传说中,那条鱼是海神的使者,是大海鱼族的牧者,是一条神圣的大鱼。触摸到那条牧者鱼的人,将获得神灵的祝福。可那条牧者鱼实在太过凶猛,靠近他的人从无生还。
大祭司宣称,无人能承受神恩。
此时,所有人都登上了神庙的帆船,前往目的地。在船只宽大的甲板上,年轻人有说有笑,洋溢着欢乐的气氛,只有奥修斯孤零零地躲在角落里,时不时地抚摸匕首。
日出中天之时,船只来到了神秘海沟的上方。年轻人齐刷刷地伸出头去,看着这片神秘的海域。他们来之前就设想过这里的壮丽,但没想到的是,连海水都让他们震惊不已。
这片海域的海水竟然无比清澈,看不到一点杂质,跟周围的海水完全不同。而且,哪怕在正午阳光下,也隐隐散发着光芒。
那道神圣海沟就像大地的伤痕一样,横亘在寂寞的海床上,延伸至无垠。
这时,海沟深处涌起了白色斑点,仿佛海神的气息。
“年轻人,准备下水吧。”须发皆白的大祭司轻声说着,带着符文面罩的祭司们开始咏唱圣典,神灵之音从天而降。
所有的年轻人都跳海水中,然后浮在海面上。所有人相互勾连着,等待着鱼群风暴的洗礼。奥修斯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一时间,海面上涌现出各种各样的海鱼,年轻人竭力稳住身体。他们的皮肤被不知名的鱼类割伤,疼痛冲击着他们的意志。
然而,这些海鱼的眼中并没有人类,而是朝着某个方向洄游着,仿佛真在帮年轻人完成试炼。
就在年轻人本以为自己还能承受海鱼的冲击时,鱼潮渐渐变得狂暴起来,有些身子骨弱的年轻人,眼看要被鱼群吞噬掉。只听一记号角声响起,祭司们宣布仪式已经完毕,登船绳梯陆续扔了下来。
年轻人如蒙大赦地赶紧朝船只游去,拼命拉住绳索,想要逃出这片海域。
“都上来了吗?”就在一名祭司用粗犷的声音高喊时,绳索上已经空空荡荡。
只听清点人数的祭司大喊:“不对啊,还少一个人!”
这时,祭司们都扑到了船舷上,在崩腾的鱼潮中搜索落单的试炼者。只见身体健壮的奥修斯还停留在海面上,面朝鱼潮死死看着远方。
在鱼潮面前,他看起来是那么孱弱,宛若最后一名死守防线的士兵,想要用一己之力,挡住千军万马的来袭。
“蠢货,牧者鱼要来了!”话音未落,鱼群的尽头忽然涌起巨大的浪花,一条巨大的海鱼涌出水面,开始吞噬鱼潮,朝着奥修斯飞速靠近。
转眼间,他就会被吞噬殆尽。
独自在海中的奥修斯,看着那条沿着鱼潮袭来的大鱼,将匕首拔了出来,脑海中浮现出了父亲的脸,还有被牧者鱼一口吞下后,残留在海面上的半条手臂。
“来啊!你这条蠢鱼!”他的匕首上涂抹着属于恶魔的毒药,纵然泡在水里也无法稀释。他五岁那年就打定主意,哪怕牺牲生命,也要杀死这只被人奉为神灵的怪兽!
就在这时,一个巨大的身影从海面上滑行而来,然后纵身跃上高空,直直落下之时,正好横在奥修斯和牧者鱼之间。
一时间,巨大的水花溅了起来,鱼潮也受到了惊扰,开始四散奔逃。
待冲击过去,水雾从天而降时,奥修斯发现眼前这人体型巨大,而且披满了树藤编织的衣服,像是密林的住民。
这难道就是巫婆口中的野人吗?
最令奥修斯吃惊的是,它竟然用双手抵住了牧者鱼,并且开始对峙角力。而且还是在海上,都不会沉下去!
牧者鱼从没想过竟然有什么可以挡住自己进食的脚步,愤怒地发出一声长啸声,长尾猛拍水面,拼尽全力一击。
面对牧者鱼的滔天威势,那人的背后竟然喷射出两道火焰,海面之上顿时涌起了一阵热浪,只见他双手一抬,竟然把牧者鱼掀了一个底朝天!
这只被人类崇拜的巨物,第一次以全身之姿出现在海面上,堪称壮丽。
然而,奥修斯现在的目光都集中在眼前的火人身上。那两道火焰将浸湿的藤蔓衣服点燃了,藤蔓的油脂快速引燃,那人彻底成了一个火人。
可他没有嚎叫,没有用海水扑灭火焰,仿佛只是些蚊虫叮咬而已,根本不值得理会。
转眼间,藤蔓衣服燃烧殆尽,他的真面目显露出来。
他竟然是一个铁人!他有着人类的四肢,但肌肉尽是块状的钢铁,各种线路将身体连接起来,背上的喷射器格外显眼。火焰燃烧过后,他的身上留下了道道火红的斑,周围也散发着浓重的铁锈味。
就在这时,无数道利箭射了过来,叮叮当当地打在它的身体上,然后轻飘飘地掉进海里。
奥修斯和铁人都看向了神庙的帆船,铁人后颈连接头部的软管,发出吱呀声响。只见祭司们挽弓搭箭,正对着铁人和奥修斯。
“恶魔,竟然敢挑衅海神的牧者!”大祭司拉下兜帽,白发迎着海风飘扬。
你们竟然带着武器的?一腔热血直冲脑门,奥修斯大喊:“他是为了救我啊!”
“被牧者鱼吞噬,成为海神的使者,乃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可你竟敢拒绝。”大祭司那沉沉的声音里有滚滚怒火激荡着。
“所以你们就眼睁睁我父亲死?”奥修斯不再多言,趁祭司们不备,飞速游向那头深海怪兽。
铁人的算法隐隐意识到奥修斯想要干什么,刚想伸手阻拦,他那巨大的红色眼球就黯淡了下来,继而倒在了海面上。
他倒下时激起了一道水墙,恰好挡住了朝奥修斯而来的箭雨。转眼间,奥修斯的匕首已经彻底没入了牧者鱼的身体里。
强力的毒液引发了剧痛,牧者鱼因此惊醒。只见它大吼一声,翻转身体朝深海而去,登时没有了踪影。
“抓住他们!用他们的血平息海神的怒火。”祭司大吼一声,帆船向他们靠拢,一张巨大的渔网铺天盖地地盖了下来……
“我在什么地方?”机甲从休眠中醒转时,发现自己身处陌生的昏暗房间里,数据库中并没有可识别的特征。
“原来你会说话啊。我还以为你只是块铁疙瘩呢。”虽然奥修斯藏身于阴暗角落里,但机甲的环境识别系统,还是第一时间将他捕捉到了。
机甲想要动一下,但发现两手被石柱粗的铁链绑在墙上。他立刻评估铁链和墙壁的硬度,虽然再度使用喷射器可以逃脱,但能量将所剩无几,跑不到海边就会彻底休眠。
那就彻底无法完成任务了。
“别费劲了。哪怕你力大无穷,能够挣脱铁链,但你现在身处关押渎神者的地牢里,除非有钥匙开锁,一旦暴力破坏,就会激发最后的机关。”奥修斯说话时喘着粗气,显然身负重伤。
机甲扭动头颅,不协调的吱呀声在囚室里回荡着,“你们这些落后文明的武器,伤不到我。”
“专门为你调制的海王水也没办法吗?”奥修斯在黑暗中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容,“安达拉人攻城时,别说血肉之躯了,就连刀剑也融化了。”
机甲看向天花板,密密麻麻的玻璃器皿悬吊着,散发黄色的雾气。他的眼睛闪了闪,不带感情地说:“你们竟然已经发现了硝基盐酸,看来没有我想象中那么落后。”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但在世上游历的炼金术师,总会给人一些惊喜。”奥修斯耸了耸肩后,看着这个已经锈迹斑斑的机甲,“你真是恶魔派来助我弑神的吗?”
机甲歪头看向奥修斯,“恶魔?由于我们认知体系存在差异,误会的产生是必然的,任何解释都可能引发新的误会。所以,我只能回答你:不是。”
奥修斯沉默片刻,继而追问:“那你为什么要救我?”
“任何智能生命的诞生都是可贵的。文明的发展当然伴随着牺牲,但不是在这种地方。”他特别郑重地补充,“不论碳基,还是硅基。”
“你是在说生命可贵吗?”
“全集和子集的关系。”
奥修斯完全无法理解这些概念,顿觉交流费劲,“你是不是特别善于把天聊死?”
“抱歉……”机甲垂下了头,“你接下来会死吗?”
“会不会聊天!不会聊天闭嘴好吗?”奥修斯被他气得哭笑不得,“又不是只有我会死。”
“我本质上只是一堆数据流,跟你们人类的死亡不……”机甲话音未落,忽然察觉到一丝奇怪之处,“你为什么在笑?”
“其实,死了也没什么不好,这样我就能见到父亲了。”机甲敏锐地察觉到,奥修斯那遭受鞭挞的身体,竟然在说出这句话后,放松了下来。
此刻,奥修斯的心神已经飘回了十几年前的那片大海上。那是一年一度的海神节,年轻人出海接受试炼,其他人在城邦里准备当晚的狂欢宴品。
陪伴年轻人出海的,还有神庙的祭司,而奥修斯的父亲就是其中一员。
虽然父亲也是祭司,但他对神学并不那么感兴趣,反而对数学、天文学、炼金术更痴迷。按理说,他这样的叛逆者永远只是一名小祭司,可安达拉人攻城时,他复刻了炼金术典籍里的海王水,保全了城邦,因此有很高的声望。
当天的神圣海沟并不像今日那么平静,而是愤怒着,鱼群也显得更加暴躁。在试炼结束时,有一名身子骨很弱的年轻人,一面被鱼群冲刷,一面被海水激荡,根本没办法游向绳梯。
就在大祭司决定放弃这位年轻人时,父亲拉着绳索跳进了海里。
那天,没有人下海帮忙,所有人都眼睁睁看着父亲独自游向年轻人。可是,在父亲游向年轻人,并且为他套上绳索后,牧者鱼已经涌出了海面,朝着他俩奔袭而来。
眼看两人俱要殒命,父亲用腰间的匕首割破了自己的手腕,然后朝着远离年轻人的方向游去。鲜血在海面上迅速蔓延,疯狂地刺激着牧者鱼……
后来,年轻人的父母冒着被神庙重罚的危险,偷偷前往神圣海沟,打捞恩人的残骸。等奥修斯从年轻人的口中知道一切时,父亲只剩一条手臂,还有那把死死攥着的匕首。
面对丈夫的去世,母亲发了疯,逢人就说父亲怎么死的。祭司以邪灵附体之名,将母亲关进了神庙的疯人院里,而奥修斯则被送往了孤儿院,孤苦伶仃地独自长大。
奥修斯永远也忘不掉那个海神节,也永远忘不掉那头吃掉父亲的怪兽……
“你父亲是英雄。”奥修斯出神之际,机甲忽然说道。
“你一个铁人知道什么……”
“我在这片大地上游历很久了。你父亲的故事早就流传到了其他城邦,甚至成为信仰其他神灵的城邦攻击你们的手段。”机甲的红色眼睛明灭不定,“结合你之前说的话,还有你刚才的微表情,我基本可以判定那人就是你父亲。”
“你说……其他城邦也知道他?”奥修斯从没离开过海神城,更不知道父亲的故事已经流传得这么远。
“哪怕像我们这样已经离开行星,踏足星海的生命,也会崇敬英雄的,不论碳基硅基。”
听了这番话,奥修斯忽然对眼前的铁人产生了好感。在他身处的海神城里,父亲是绝对的禁忌话题,可没想到在其他地方,父亲竟然成为了英雄。
此刻,他那千疮百孔的心仿佛被轻抚了一下。
“谢谢你。”奥修斯现在只说得出这三个字。
“不过我们马上都要死啦。”机甲此言一出,奥修斯摆出死鱼脸看着他,“你真是破坏气氛的一把好手。”
“还没问你呢,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叫什么名字?”
“你们的语言应该无法读出我的名字——”
“那我就叫你铁人吧。”奥修斯一脸无所谓地打断了他。
“你的神经真的很大条啊。不过,倒也贴切。我来自这个星球的上一轮文明,是人类的造物,当然那些人类要比你们高等得多——”
“完全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铁人的数据流一时有些紊乱,强行调整自己的语言表达方式,“你现在所处的世界并不是平的,一旦扩大你的视野,你就会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圆球上。这个圆球有着某种深层的意识,会一轮轮地培育智能生命。当这一轮的智能生命进入宇宙后,这个圆球就会开始新一轮的轮回。所以,我算是……你们祖先的造物。”
“所以这个世界真是圆的吗!!!”
“你的关注点真的很奇怪……”
“父亲的著作里提出过这个猜想,但因为违反先知的预言,一直没有公布过。”奥修斯的眼里闪着光。
“你父亲除了是一位英雄,看来还是一名科学家。”机甲继续说道,“我是人类制造的机甲,主人可以乘坐我或者直接命令我完成许多任务。”
“那你来这里是要执行什么任务呢?”
机甲略一停顿,“那只鱼吞掉了我主人的东西,我要把它拿回来。
“这头怪物真是做下太多孽了。”
“所以我们应该联手阻止它,就像主人驾驶我引爆彗星一样。只是,我在你们这个落后的文明里行走太久了,现在能量严重不足,连自动驾驶的算力也很难维持了,恐怕很难深入海沟了。”
“铁人,你的主人怎么驾驶你啊?我看你身上也没地方可坐啊。”奥修斯话音未落,只见铁人的身体和四肢竟然尽数分开,呈现出巨大的内部空间。
“我是人形机甲,当然嵌套在人类身上了。”机甲的话语里流露出一股看傻子的味道。
这时,奥修斯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所以现在的情况是,你既没办法强行突破地牢,也没办法独自探索海沟?”
“我的算法给出了这样的结果。”
“既然如此……嘿嘿。”奥修斯露齿一笑。
地牢外的士兵忽然听见下方传来一声巨响,连忙提着长矛朝囚室跑去。为防万一,他们先拉开了门上的隔板,窥探室内的情况。
只见铁人萎靡不振地瘫倒在地,而奥修斯已经没了踪影。
“你有没有看错啊?让开让开。”一名年长的士兵推开了小年轻,仔细检查了囚室的每一个角落,大脑渐渐陷入冰冷。
在他们当班时,忤逆海神的大罪人竟然不翼而飞了……年长的士兵简直不敢想象自己接下来的人生。
他从腰间操起一串钥匙,因为双手忍不住哆嗦,钥匙碰撞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一阵忙乱后,门开了。两名士兵争先恐后地挤了进去,想要在这一眼望尽的斗室里,寻觅最后的希望。
可是,真的没有。
年长的士兵焦躁地团团转,钥匙也发出更加急促的碰撞声响。
“怎么办?”年轻的士兵怯生生地问。
“还能怎么办!”他顿觉眼前的这个愚蠢新人面目可憎,“赶紧报告给祭司啊。”
“哦哦。”年轻的士兵转身往外走去,他也紧随其后。
可就在这时,他的背后传来咔咔的金属声。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奥修斯从机甲体内一跃而出,夺走了他腰间的钥匙,挨着捅铁人手腕上的锁眼。
“你……”年长的士兵看着凭空出现的奥修斯,还有分裂开来的铁人,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只听咔哒一声,铁人的一只手已经获得了自由!就在奥修斯兴奋地想要去开另一把锁时,铁人猛地推开了他。
锋利的长矛贴着奥修斯的脸颊而过,留下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没等奥修斯回过神来,年长的士兵立刻掉转矛头,矛身一记横扫打在了奥修斯的腹部上。一时间,奥修斯承受巨力,只觉连肺部的空气都被打了出来,一股呕吐感涌上心头。
可还没等他吐出来,士兵的一记飞膝迎了上来,狠狠顶在他的胸口。这时,奥修斯被死死压在了墙壁上。
虽然身处斗室,年长的士兵凭借多年战斗经验,斗转腾挪间,迅速将奥修斯制服。奥修斯被打得没有还手之力,眼看着士兵抽出匕首,要给自己最后一击。
没想到,匕首停在了奥修斯的眉心间,再没往前移动分毫。
只见机甲牢牢抓住士兵的手腕,对方苦苦挣扎却毫无用处。
“你刚才能把钥匙留给我,应该是战斗本能吧。”机甲不变的声线里,透露着赞许。
“是你推我的时候脱手了!”奥修斯大喊,“快把他们解决掉啊!”
机甲迅速判定攻击方式,先老后幼,采用贴身术肉搏,转眼间二人就昏了过去,失去了战斗能力。
然后,奥修斯进入了机甲体内,“马上把城市的地图给我。”
“怎么给啊?”奥修斯一脸茫然。
“想就可以了。”说着一股水注入了机体内部,奥修斯下意识地憋气,“这是我主人的恶趣味,本来可以做无伤脑后插管的,非要学动画里弄一个液体。你大胆呼吸,没事儿,液体会给你的肺部直接供氧。”
别无他法了。奥修斯鼓起勇气,大口吸入液体后,果然发现呼吸无碍。
转眼间,机甲跑出了地牢,一拳击飞了牢门。只见他们正身处神庙的后庭之中,夕阳的余晖忧郁地洒落着,不少祭司都被巨响惊动,朝后庭涌了过来。
只听那名祭司大喊:“铁魔逃出来了,赶紧准备海王水!”
奥修斯在心里暗骂,父亲就不该搞出海王水来救这些人。同时,他凭借从小到大无数次进出神庙的经验,迅速规划出了逃离的路线。
这时,机甲飞奔起来,不时跳到天空之中。这是奥修斯此生唯一一次俯瞰城邦的,而所有的城民都仰视着他。看着城邦不断变小,不断远离自己,他的心里忽然有种离开囚牢的感觉。
外面有更广阔的世界等着他。而且,还能跟朋友一起游历。
他此生第一次拥有了朋友。
就在他们拼尽全力逃出城时,大祭司带着士兵一路追赶,很快也将他们逼到了悬崖上。
“这一走你可再也回不来了。”机甲的声音在奥修斯的脑海中盘旋着。
“哈哈哈哈哈哈哈!谁要留在这里啊!”伴随着奥修斯的爽朗大笑,机甲一跃而起,跳进了茫茫大海。
进入大海后,奥修斯一直想着那道神圣海沟,可等海水变得清澈时,他依然被眼前的壮丽景象所震撼。
这片海域的海水真的在发光,摄人心魄的蓝将一切笼上神秘的七夕。
果然,这是一片会在夜里闪耀的丰饶之海。
而那道海沟就像怪兽的深渊巨口一般,终将吞噬整个世界。
就在奥修斯沉醉奇景中时,机甲内部忽然闪烁着红色光芒,宛若铁人陷入昏迷前的眼睛。
“出什么事了?”奥修斯关切地询问。
“我的底层逻辑令我不能杀死人类,以致于我刚才逃出城邦时,消耗了不必要的能量。现在能量值已经逼近临界点了。”
“也就是说,你现在的能量不足以支撑我们找到牧者鱼了?”奥修斯克制着自己复仇的欲望,“那我们可以先上岸,然后从长计议。”
“找到牧者鱼应该没有问题,我追踪了它很长时间,而且在之前的接触中,植入了探测芯片。只是,我不确定找到它后,能否完成我们各自的目标。”机甲给出了自己的判断结果,“我们需要一击必杀的利器。”
“一击必杀?”奥修斯觉得不可思议,别说他自己了,哪怕是铁人火力全开,也很难将牧者鱼杀死吧。
奥修斯的脑海中灵光一闪,“我的匕首上涂了毒药,非常凶猛的毒药。或许不用费太大力气,你就能取回主人的东西。”
话音刚落,机甲竟突然陷入了一阵沉默。
“怎么了?”奥修斯感到一丝犹疑。
等铁人再度开口时,他那没有变化的声线,依然维持着之前的判断,“虽然如此,牧者鱼有着古老的基因,身体结构也迥异于寻常鱼类,你们人类的毒药或许不够致命。
“而且,你难道不想亲眼看着它死去吗?”
“我当然想看着它死!”奥修斯握紧了拳头,复仇的火焰再度点燃了,“可这大海里,有什么东西能杀死它吗?”
机甲没来由地问出一个问题:“你知道这片海水为什么能发光吗?”
“我在一些典籍里读到过,说海沟里有海神的宫殿,海神的神威会驱散一切的黑暗。”奥修斯继承了父亲的阅读习惯,这些年,他总是以书为伴。
“虽说在落后文明的认知中,任何科技树顶端的成果,都跟魔法无异,”机甲话锋一转,“但这份原始而深沉的情绪或许更能切中真相。
“我之前也说过,我们是星际文明,之所以离开地球,成为太空中的游牧民族,只因星球上爆发过一场大战,几乎毁灭了整个文明。我的数据匹配要是没出问题的话,这里遗落着一件战争遗落的武器。正是以为它的存在,这片海域才显得格外不同。
机甲的话语里忽然有些感慨,“我们曾对这件武器说过永别,可我们最终还是需要它。”
奥修斯尽力消化着铁人话语里的信息,“可海里这么庞大,我们要去哪里搜寻呢。”
“我可以探测到它的位置,但我的能量已经支撑不了更多算力。从现在开始,我将把所有权限开放给你,就全靠你驾驶了。”机甲说,“拜托了。”
这时,奥修斯的眼前出现了一个三维机况图、一个能量槽,以及一张全息地图,一个红点在最靠下的位置上轻轻亮着。
基本驾驶技能已植入。
权限移交成功。
机载A.I.程序休眠。
看来要拿到那件武器,铁人才会醒来了。奥修斯尝试着控制了,发现并不难,于是朝着红点移动过去。
这个红点位于海沟的深处,缓缓往下降落时,奥修斯看到了从未见过的海鱼。这些海鱼显然也没见过机甲,有些躲闪不及,有些则凑过来撞击试探,但都没有遭遇多大的麻烦。
就在奥修斯以为路途还算安全时,却没想到最大的麻烦就是海沟本身。
海沟的地质条件非常复杂,要想顺利到达目的地,奥修斯必须高度集中精力,才能摆脱一个个沟坎,还有锋利的海底岩石。等他好不容易来到红点附近,眼前的机况图已经多处飘红。
能量值也越来越靠近底部了。
时间不多了。
在那件武器的附近,海水显得更加清澈,仿佛没有丁点儿杂质,而海水的光芒也更加明亮,将周围映照得非常清晰。
但此刻,清晰并不见得是好事。
因为他眼前,出现了一个无比巨大的鱼瘤,说不清是由多少海鱼组成的。而且,这个大肉瘤集合了各种鱼类,有张牙舞爪的霸王章鱼,还有布满鳞片的海蛇,他们就像肉瘤一样挤在一起。将一个巨大光团死死包裹住。
奥修斯鼓起勇气靠近,一条粗壮的触手就扫了过来,他连忙借着周围的岩石跃起,这才躲过一劫。而海蛇朝着他的照面咬了过来,他下意识地抓住海蛇的颈部。海蛇前进不得,只能挣扎着凭空撕咬。
不解决这个怪物,是拿不到那件武器了。
奥修斯抓住海蛇,猛地将它身首分家。可是,海蛇并没有停止摆动,血液还让怪物更加狂暴。就在这时,几条触手奔袭而来,他险些躲闪不及。
就在他向后跃去时,小型海鱼像利箭一样密集地朝他射来,机况图显得更红了。
太棘手了。
奥修斯不再冒进,而是围着鱼瘤游弋,仔细观察着它。这时,有些海鱼被刚才的动静吸引了过来。奥修斯发现,这些海鱼一旦进入某个范围,就会被拖进肉瘤里,再也逃不开。
在此情此景的刺激下,奥修斯瞥了一眼能量条,深深叹了口气。
那时,父亲牺牲自己去救年轻人,肯定也是这种感觉,也会感到害怕吧……
奥修斯下达了一条指令:手掌机甲分离。
分离的那一刻,他的左手失去了机体的保护,立刻接受极寒的海水和超高压强的洗礼,登时成了一块肉饼。
奥修斯发出撕心裂肺地惨叫。
鱼瘤发现有机生命,满是倒刺的触手立刻卷了过来,缠住了奥修斯那只支离破碎的手。此刻,鱼瘤像是有生命一样,一边把机甲往自身拉,一边破开奥修斯的伤口,往他的身体里钻。
它知道机甲和内部的人类是分开的。
在经历了巨大的痛苦后,奥修斯那撕心裂肺地嚎叫渐渐平息了下来,他忽然觉得没那么痛了。在手部神经彻底坏死后,他有种短暂的失去感,仿佛这只手从来就没存在过。
可他不知道的是,鱼瘤在接触他的那一刻,就注入了催眠的毒素,然后血肉开始融合。奥修斯即将成为鱼瘤的一部分,成为行尸走肉。
现在,大半个机甲已经融入了鱼瘤之中,奥修斯的精神愈发迟钝,他告诉自己不能睡,就只差一点了。他艰难地想要控制机甲,抬起手臂,想要去触摸那个光球……就差一点了。
可是,他太累了,太过疲倦,而机甲之内并没有什么,能让他脱离沉睡之海。
他还需要推自己一把,可是他唯一能动的只有嘴巴了。
这时,一道钻心的疼痛伴着血腥味冲上了他的脑门。
为了恢复意识,奥修斯咬破了舌尖。他凭借这丝稍纵即逝的痛处,终于抬起了机甲的手,触碰到了仿佛身在那个彼岸的光球。
在他彻底陷入昏迷时,铁人的红眼睛亮了起来。
A.I.终于重新掌握了机体的控制权,能量也在源源不断地涌进来。它发现奥修斯的异样,立刻合拢了手部机甲,硬生生将鱼瘤的触手夹断。
“这是变异了呀。”机甲在不到三毫秒里,对眼前的情况做出了判断。
鱼瘤没能吞噬奥修斯,顿时勃然大怒,更显狂暴起来。数条海蛇将机甲紧紧缠绕,七八根触手疯狂拍打着机甲的表面,想要破开坚铁,夺出内部的奥修斯。
就在这时,铁人身上弹出无数飞刃,仿佛将电锯披在了身上。海蛇顿时被切成数段,委顿地从机甲上漂了出去。
然后,他一把抓住鱼瘤的触手,手腕上展开两翼喷射器,凭借怪力将各种杂乱融合的组织强行分离。
鱼瘤显然承受了巨大的痛处,不少鱼头都在拼命挣扎,可机甲并不打算给它留下反扑的余地,继续撕扯着它的身体。
就在这时,鱼瘤喷出了一种紫色的雾气。机甲害怕它有别的杀手锏,顾不得闪避,立刻将能量输出调至最大,飞刃近乎疯狂地旋转起来。而身后的喷射器也开始最大功率喷射,机甲变成了一只穿山甲,猛地钻进了血肉之中。
此刻,机甲化身为一台绞肉机,以最快速度将鱼瘤内部割了个稀烂,鱼瘤登时分崩离析。
而那个光球,因为没有了遮挡,显得更加灿烂耀眼。
机甲毫不迟疑地将光球拿在手里,手掌中的能量转化装置立刻启动,迅速将能量吸收殆尽。
闪耀着的海洋也渐渐暗淡了下来。
真舒服啊。机甲觉得自己沾上了人类的习性,他的神经网络里本不该有感情的。
为什么会这样呢?他忽然有些迷茫,而迷茫也是不一样的。
这时,他通过内置镜头,看向了昏迷中的奥修斯,一丝愧疚感让他的系统开始报错。他用两微秒修正了错误,明确了自己的任务。可他没有前往海沟深处,而是向上方浮去。
就在机甲往海面上缓缓而去时,奥修斯梦见自己的父亲。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父亲在房檐下坐着,一边看着奥修斯玩耍,一边在莎草纸上画着一个近乎完美的圆。
“父亲,你在画什么呀?”奥修斯把头放在父亲的肩上,好奇地看着。
父亲用手摸了摸他的头,“我在画我们身处的世界。”
“我们生活在球上吗?”奥修斯不解地问,“我们不是生活在平地上吗?祭司们都这么说。”
“是啊。可这个解释最简单,最优美。”父亲轻轻吐出一口气,仿佛非常享受,“只是我没法离开这里去证明了。”
“那等我长大了,走走看就知道了。”
“好啊。”话音刚落,父亲就消失了。奥修斯感到害怕,午后的灿烂阳光也无法让他暖和起来。
而屋檐下只有一条枯萎的手臂。
奥修斯大喘着气猛然转醒,他的视野里是冰冷的海洋,没有光。
他看着眼前的全息地图,发现自己正在上升。
“我们现在要去哪里?”奥修斯说得很轻,气若游丝。
“你的伤很重,需要赶紧处理。”
奥修斯想起刚才的怪物,“怪物死了吗?你拿到那件武器了吗?”
“拿到了。”铁人的回答很简洁。
“那为什么不立刻去杀牧者鱼?!你的能量不是不够了吗?”想到因为自己而无法杀死牧者鱼,奥修斯的心备受煎熬。
“其实……那并不是什么武器,而是遗落在海底的能量源。”
“不是武器?”想到自己拿命换来的东西,竟然不是武器,奥修斯顿时怒火中烧,“你为什么要骗我?”
“我当时即将休眠,需要你驾驶我获取能量源。仇恨可以驱使人类。这是算法给出的最优解。”
奥修斯没想到铁人这么痛快就承认了,满腔怒火竟无处发作,“你……你……你就算告诉我实话,我也会帮你的。我们还要一起去杀死牧者鱼啊。”
铁人陷入了一阵沉默,然后说:“抱歉。我不能让你杀死它。”
奥修斯的心彻底跌到谷底,“为什么?它不是吞掉你主人的东西了吗?杀了它不就可以拿回来吗?”
“没错。”铁人说出了一个奥修斯无法理解的词,“它吞掉了我主人的意识。”
“意识?”
“也可以说是灵魂。”铁人不再掩饰,“那条鱼就是我的主人。”
“这……”奥修斯无法接受这样一个答案。
“我之前就告诉了你,我们是星际文明。人类离开地球,就像鱼离开了大海一样,是一次根本的进化。可是,族群的进化里总会有一两个退化的异类。而我的主人就出现了意识层面的返祖现象。
“作为舰队的领袖,他开始厌恶深空,恐惧群星,最终脱离了族人的舰队,独自折返母星。作为最熟悉他的人,人类命令我返回地球,带他回来,重新引领族人走向星辰大海。但想不到的是,回到陆地上并不能满足他的返祖需求。我最后一次见他时,他说他要变成一条鱼,像祖先一样在大海里遨游。
“为了找到他,我一直在观测这个星球的生物链条,他要是变成一只草履虫,我可能真就找不到了,哪怕我给他打上了意识烙印,一种绝对的意识识别标识。直到我发现了牧者鱼。”
“为什么这头怪鱼一定是你的主人?”奥修斯用头顶住铁人的内壁,仿佛这样就能与他对峙。
“因为这条鱼根本就不属于你们的生物链条。它属于上一个星球生态圈,而且跟我的造物主们有着绝对的进化关系。”
奥修斯感到心力交瘁,“所以……真是你主人吃了我父亲……”
“抱歉。”铁人无话可说,只能勉力补救,“我会把主人带走,不让悲剧重演。”
这时,铁人已经浮出了水面,皎洁的月光洒在海面上,犹如一曲挽歌。
铁人找到了一处陆地,然后登了上去。远处就有一个村庄,而且少见的灯火通明,哪怕是海神城,一到夜里也不会这么明亮。
“就送你到这里吧。你应该能在那里得到救助。”铁人张开了自己的身体,奥修斯失魂落魄地走了出来,湿漉漉的身体让他像极了一条丧家之犬。
奥修斯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朝城里走去。有风吹过原野,好似巨人的呼吸声。
此刻,机甲的数据非常混乱,他明确知道自己身负重任,必须马上返回海里,可他却为是走是留犹疑着。
为了抚平这些混乱的数据,他花了足足一分钟。对他而言,这仿佛有一万年之久。
“我们不是朋友吗?”奥修斯说得很轻,话语飘散在风里,但铁人捕捉到了。
最终,他没有回应,转身走向了大海。
奥修斯拖着残躯,进入了这座村庄。这里正在举行盛大的狂欢节,而他的出现,将别人的欢乐中断了。
朴实的村民立刻将他搬进了屋子,头戴面罩斗笠的巫医研磨草药为他治伤。
奥修斯不知自己睡了多久,等再度醒来时,狂欢已经结束,村民恢复了往日的生活。为了报答村民们的救命之恩,他利用书里的知识,帮助村民务农,阅读城邦发布的征兵令,以及教孩子们读书写字。
虽然他已经失去了一只手,但依然有很多事可做。
只是,平静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在一个阴沉的早晨,他跟年迈的巫医前往阴冷山谷,采集一年只盛开一次的血葬花。
阴冷山谷非常陡峭,而且温度比其他地方低很多,几乎没有任何生灵生存在这里。但悬崖峭壁间,生长着非常名贵的血葬花。它在止血方面有奇效,但花期极短,所以巫医每年都会掐着时间来采摘。
“有你帮忙,今年应该会顺利得多。”巫医虽然年事已高,但身手依然矫健,体魄更是强壮。他的面罩斗笠虽然挡住了脸,但奥修斯能察觉到对方的善意。
“能帮上您是我的荣幸。”奥修斯谦逊地说着,一边用右手扯了扯背篓的绑带。
此时,他跟随巫医走在小径之中,周围石块林立,看上去格外肃杀。要不是这些日子深受巫医照顾,他一定会有所防备的。
可就在他全神贯注地趟过这条崎岖小路时,巫医猛地转身把他摁倒在地,而且死死捂住他的嘴,他连惊叫都来不及。
“嘘!”巫医比出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见奥修斯平静下来才松手。
奥修斯正要询问缘由,就发现远处出现了几个人影,要是没有巫医提早察觉,很可能会撞见。就在他们大气不敢出地隐蔽起来时,更多的人出现了,他们穿着异民的装束,手里拿着月轮状的武器,朝着某个方向走去。
奥修斯一眼认出他们是谁,书里的手绘插图忽然变得无比鲜活,“安达拉人!”
“天灾又要来了。”巫医把声音压得极低,“不知道哪里又要遭殃了。”
“我知道……”奥修斯太熟悉那个方向了,阴冷山谷正是一条危险的捷径,“他们要去海神城。”
等异民的部队浩浩荡荡地离开时,奥修斯把背篓放在地上,“对不起,我要离开了。我要向海神城发出警告。”
“哪怕海神城的人曾经都想杀死你。”巫医意味深长地看着奥修斯,“哪怕他们眼睁睁看着你父亲死。”
那一刻,奥修斯动摇了,愤怒和痛楚在他心中激荡着。
“那里还有我的母亲。”他终究找到了说服自己的理由。
为了不被安达拉人发现,赶在他们之前回到海神城,奥修斯走上一条更加艰难的道路。那是一条紧贴悬崖修建的古栈道,别说行军了,哪怕仅一人行走,也有破裂坠崖的危险。
他走了两天两夜,除了靠着岩壁小憩片刻,他没有浪费一点时间。
可等他赶到时,星垂平野,大风吹过,整座城市已经燃起了冲天火光。
海神城已经彻底沦陷了。
神庙的祭司们在卫兵的保护下全身而退,城里的公民抛下一切,四散奔逃。安达拉人的奔袭奏效了,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毁掉了被称为卡菲索的城市。在安达拉人的语言里,卡菲索是噩梦的意思。
趁着混乱,奥修斯潜入了海神城,看着眼前的惨状,他的满腔积怨尽数消散了。此刻,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安达拉人都聚集在城市的宝库里,掠夺大祭司这些年敛聚的财富。没人对冷清的神庙感兴趣。
但他们也没忘记推倒海神像,并且给神庙放一把火。
等奥修斯来到神庙时,神庙的天顶已经烧了起来。他顾不得许多,立刻前往位于后方的疯人院。途中,他从一个死去的卫兵手里捡起了一把染血的斧头。
现在可来不及找钥匙。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铁人的样子。
此刻,疯人院里发出凄惨的尖叫,比平日的哭喊更甚,所有人都像渴望逃出地狱的恶鬼,拼命敲打着木门。
可奥修斯现在顾不上其他人了。海神保佑你。奥修斯一遍遍在心里说着。
等他走到最内侧的房间,立刻用仅剩的一只手拼命劈砍房门。母亲的房间里很安静,没有任何一丝苦恼,这反而更让他感到紧张和恐惧。
不多时,伴随着飞溅的木渣和浑身大汗,门终于开了。
只见母亲哆哆嗦嗦地缩在角落里,恐惧地看着奥修斯。奥修斯凑近了跪在母亲身前,拿起了她的手,那么冰凉。他拂开母亲的长发,露出那张惨白的脸。他摸了摸母亲的额头,犹如火炭一般。
这个节骨眼上竟然发起了高烧?奥修斯暗道不妙,但立刻背起了母亲,返回村庄向巫医寻求治疗。
多年后,奥修斯回想那趟归途,记忆中竟然有许多不清晰的地方。他是怎么逃出城市的?他是怎么躲过追兵的?他是怎么背着母亲走过深不见底的悬崖的?他是怎么扛过暴雨的?
唯一记得的,只有巫医那盏那如豆的烛光,宛若微弱而珍贵的希望。
虽然他已经几天没睡,可高烧不退的母亲让他无比牵挂。万籁俱静的夜更令他焦躁不已。因为他发现,自己什么也保护不了。
既救不了父亲,也救不了母亲。
为了平复内心,他离开村庄朝大海走去,那是他来时的路。他现在忽然有些明白意识上的返祖现象。或许,就是为了逃离生而为人的境遇吧。
等他回过神来,自己已身处海边,月亮从云后出现,平静的海面像极了那晚。
就在这时,海面上忽然有些不平静,有个巨大的人影从水里走了出来,发出沉重的机械声。
铁人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了,仿佛他俩早就约好了一样。
可这时的铁人已不同于之前,他看上去经历了一场苦战,半边身子都没了,内部的空间暴露在外,而且盛满了海水。他的身体明显不再坚硬,甚至有些柔软。
但铁人的眼睛一如既往地发着红光。
“我本打算去村庄找你的。”铁人的声线有些嘶哑,“伤养得差不多了吧?你们这个文明虽然落后,但善良也是一种原始情感。”
“怎么会这样?”奥修斯看着铁人残破的机体,“你不是铁的吗?怎么会这么严重?”
“夺取能量时,我被变异的海鱼喷射了一种紫色雾气。这种雾气有不可逆的软化效果,而牧者鱼的咬合力本来也足以破坏合金。再者,海里可是它的主场啊。结合这三个条件,这副模样不奇怪吧。”铁人一板一眼地说着。
“所以你并没有必胜的把握是吗?”这时,奥修斯终于明白铁人为什么要抛下自己。
“根据日志的记录,我当时的胜率只有百分之二十四。”铁人又陷入一阵沉默,然后说:“我们是朋友嘛。”
这时,机甲用仅剩的那只手用力一扔,巨大的牧者鱼腾跃而起,然后一动不动地砸在了岸上。
“你复仇成功了。”
“这是怎么回事?”看着巨大的鱼尸,奥修斯不知铁人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要不是你的毒素,我也没办法制服它。”铁人说着话,走上了岸。
“可他是你的主人。”
“没错,可我差点死了,是你救了我。”铁人看着奥修斯,“而且,这条鱼已经不是我的主人了。”
话音未落,铁人撕开了牧者鱼的肚子,透明的胶状物流了出来。可刚一沾地,立刻像活物一样缩了回去。
“诚实地讲,当它死去时,我的算法彻底紊乱了。主人不在了,我的存在意义也变得模糊。可就在我即将自爆时,我忽然发现,之前给主人打下的意识烙印依然存在。于是,我发现了鱼肚子里的合胞体。”
“合胞体?”
“变成鱼已经无法满足主人的要求了,他回到了一切生命的起源——单细胞状态。”铁人忽然看向了那片大海,“然后重新进化了。”
“进化?”
“生命总会寻找出路,回到起点反而是起跑的开始。而这次,主人走上了另一条进化之路。像你这种碳基生命,其实是炎症和免疫机制的产物,是它们将不同的细胞分开。可在生命诞生之初,细胞有另一条进化路径。我曾经见过覆盖整个行星表面的合胞体,生命肆意流动,大地寸草不生。”
“那为什么这条牧者鱼还会存在呢?”奥修斯死盯着铁人,“为什么还要吞噬生命?”
“这是合胞体的本能反应。在一个丰富多彩的世界里,吞噬并非单纯为了进食,而是要把自己变成一座基因博物馆。
“主人保留了所有吞噬掉的生物细胞,不然凭他自己,根本长不了这么大。你可以理解成,他保留了所有生物的一滴血。”
“那……也包括我父亲的吗?”奥修斯忽然觉得有些安慰,虽然父亲已经死去,但这世界上依然有他的一滴血存在。
铁人看着奥修斯,没来由地说了一句话:“你最近经历了很多吗?”
“你怎么知道?”
“你的眼里没有那么多仇恨了。”铁人说得很轻。
“唉。一切都过去了。”
“那你将来有什么打算?”
“你呢?”奥修斯反问道。
“我会试着返回母舰,治好主人。但我这个身体……可能做不到了。”机甲失望地说,“你们这个落后的文明又不具备修好我的工业基础。”
突然,铁人抬头看向漫天繁星,“可如果我能回去……我会送你一件礼物,你大概能在十年后收到。”
“也就是说,十年后,你会回来?”奥修斯经历了家乡的驱逐和毁灭,又看着死去的牧者鱼,对铁人的恨意也消散了。
他还是自己唯一的朋友。
“如果我办得到的话,还来这里找你。”说着,铁人的残躯拖着牧者鱼,朝着远方走去,渐渐没入夜色中。那孤寂的背影仿佛昭示着一去不返。
那晚之后,奥修斯一直在村庄里照顾自己的母亲。母亲依然是痴痴的,整日看着随风摇曳的花草发呆,所幸病情总算没有加重。
为了报答巫医和村民,奥修斯竭尽所能为村民提供帮助。他发现孩子非常喜欢新奇的知识,那一双双明亮的眼睛,让他想起了从前的自己。
就一直留在这里吧。奥修斯这样想着,脑海里闪过铁人的身影。
一天早晨,奥修斯前往教室上课。教室是一间破旧的房屋,但内部收拾得非常整洁。在文盲遍布的村庄里,一个掌握知识的人理应获得尊重。
可是,他还没走进教室,就听里面有着激烈的争吵。
“世界当然是平的,昨天路过村庄的祭司亲口对我说的。”克拉波的声音很大,仿佛只要声高,道理就更正确一样。
“可巫医说世界是一个巨大的斜坡,只有这样,所有的水才汇成了海。”巫医是这里的绝对权威,他的观点自然被所有人接受。
“老师来了!”克拉波看见奥修斯,像是找到救星一样,“老师,你说世界是平的还是斜的?”
奥修斯看着孩子们的争吵,脑海里浮现出了父亲的音容笑貌,“或许,都不是呢?”
孩子们忽然安静了下来,怔怔地看着奥修斯,眼里有着非常复杂的情绪。只见奥修斯轻轻地说:“世界是圆的。”
奥修斯唯一的朋友告诉过他世界的真相。
现在,他要将真相还给世界。
可是,世界好像并没有做好面对真相的准备。那天,他明显感到孩子们有些魂不守舍,就连好学的克拉波也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中午放学后,他走在村庄里,所有人都躲着他,好像他是不洁的一样。
回到住处,他正准备给母亲准备午餐,巫医忽然出现在了他的门前。
“你说世界是圆的?”巫医微笑着说,“大家都有些害怕。昨天来的那名祭司说世界是平的,已经让村民们非常困扰了。”
“那我应该怎么办呢?”奥修斯露出一丝苦笑,“你是要我们离开这里吗?”
“怎么办?你当然应该证明给我看!”巫医的眼睛绽放出兴奋的色彩,“我已经是老人了,我什么都不怕了。我想知道世界的真相,可我无法离开,这里的人需要我照顾。”
奥修斯顿时明白了巫医的意图,眼前这人能懂自己,甚至能懂父亲。可他随即觉得不现实,“我还有母亲要照顾。”
“这里所有人都会照顾你的母亲,只要我们还活着,我以圣灵之名起誓。”巫医的灼灼目光透露着坚定。
奥修斯那平静的心涌起了波澜,他还年轻,还有近乎无限的可能性,他可以为父亲的发现正名。这样的人生比留在村庄里有趣得多。
可想到母亲……他看着巫医,“让我想想。”
“我等你。如果拿定了主意,我会尽力为你准备路上所需。”巫医说完就离开了。
当天,奥修斯除了照顾母亲,就一直看着那片大海,幻想着大海的另一头是什么。
他拿出一张草莎纸,学着父亲的样子,画了一个近乎完美的圆。
“世界真是圆的吗?”
这时,痴痴的母亲伸出手来,从他手里接过那张草莎纸。只听母亲轻声呢喃:“你想去就去吧,奥修斯我会照顾。”
母亲的声音有些颤抖,但声线如同少女。奥修斯知道,她回到了曾经的岁月里,她见到了父亲……
此刻,奥修斯终于打定了主意。
第二天,奥修斯踏上了远去的路。证明的方法很简单,他要绕着世界走一圈,最终回到这个村庄。他不知道世界有多远,但他知道这是对的。
只是,他没想过,这一走就是十几年。十几载的春华秋实,十几载的雨雪风霜,他看过了在泥潭里生活的精灵,他看过了吞噬自己的圣甲虫,他看过了只有死去才能繁殖的巨兽。他甚至见到了上个文明的遗迹,那是一个埋在地底的深塔,是绝对的钢铁结构,这让他想起了铁人。
他知道自己错过了约定的时间,如今真是永别了……
有一天,他回到了村庄。村庄变得繁华了,但巫医已经死去了,幸好新任巫医继承了他的意志和承诺。他的母亲依旧痴呆,但身体被照顾得很好。新巫医一如既往地带着蒙面斗笠,但声音给人一种亲切的熟悉感,仿佛是从山里走来的神灵。
奥修斯在新巫医的带领下,来到了老巫医的墓前,献上了一束圣灵草。草缀绑在一起,就像是满天繁星。
“世界是圆的。”奥修斯向老巫医献上最高的敬意。
“我从老巫医那里听说,你是一个尊重承诺的人。”新巫医平静地说着,“所以,我也一直在等你回来。”
“为什么要等我呢?”听了这话,奥修斯觉得有些奇怪,疑惑地转头看向新巫医,“你是谁?”
新巫医摇了摇头,斗笠的装饰铃铛也随之发出清响,“我不知道我是谁。当我醒来时,就已经在这个村庄里了。带我来的那个人让我等你,他说你会告诉我是谁……”
为了展现诚意,他摘下了斗笠,以真面目相对——那是一张奥修斯无比熟悉的脸。与此同时,新巫医还从怀里拿出了一张草莎纸。
看到脸的那一刻,奥修斯就明白了一切。
而那张纸上写着:你们这种落后文明没有克隆技术吧。
此时,奥修斯看着眼前的男人,微笑着说:这是一个漫长的故事,让我慢慢告诉您……
尾注:
① 引自脆莓乐队《白墙》。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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