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05 托体同山阿--纪念冯德培院士百年诞辰

科技工作者之家 2017-07-22


■杨雄里

他在病床上用眼神示意要纸笔,我把笔架在其指间,然后缓缓移动纸张,于是留下了一串模糊的字迹,我仔细辨认,原来是他拟写论文的英文题目。我知道,正是这种对科学执著的热情支撑着他摇曳的生命的火焰

依然不能忘记那深夜骤然响起的电话铃声,向我报告冯德培院士谢世的噩耗。时光荏苒,那已是12年前的那个春天!

念兹在兹。一直想要写一篇纪念冯先生的文章,但诸事纷沓,思绪纷乱,提笔再三,始终未能成稿。近年来,冯先生的第一代弟子均相继绝尘而去,他参与创建的研究所也已不复存在,此百年诞辰之际,可能是纪念这位中国生理学界的一代宗师的最后的机会了。

该从何写起?历数其在科学上的成就会使圈外人有隔膜之感,也不免枯燥;叙述其生活中的轶闻、逸事,因我非其嫡传弟子,也难以尽意。我骤然想起,沈善炯院士曾经跟我谈过,在他心目中,冯先生是一位英雄。于是我想,我就倾力去展示在后辈眼中一位学界英雄的若干剪影,作为对冯先生的纪念吧!

英雄即非常人。冯先生在生理学研究上所取得的学术成就令人有高山仰止之感。他无疑有出色的禀赋。他在大学毕业后跨入研究之门伊始,就显示出卓越的科研能力,以及分析科学问题时所具有的独特的、清晰的逻辑性,深得现代中国生理学开拓者林可胜先生的青睐。冯先生在上世纪80年代应邀为美国神经科学年鉴写的回忆录中,曾透露了这样一则轶事:六十年前林推荐冯去英国希尔教授(1922年诺贝尔奖得主)实验室深造,冯并不知道林在推荐信中是如何评价他的,但他接到了希尔给他的短函:“如果你像林所说的那么优秀,那就来吧!”他在同辈中迅速脱颖而出,不得不归诸于其天赋的才华。但是,在我看来,他的成就更多是由于他对科学无与伦比的献身精神和高昂的热情。这是一个以科学为生命的人,点燃其生命火焰的是科学,使其生命不息地燃烧的是科学,甚至当其病情危急,延续其生命之火的还是科学。“文革”后期,他在长期陷于囹圄之后,刚获自由,我就经常看到他在办公室里深夜挑灯伫立于书架边查阅文献或伏案书写的身影。学术问题的讨论是冯先生最强的兴奋点,我向冯先生请益时,他已届迟暮之年,但每当我与他谈起学术上的进展,他已不那么清晰的眼神会突然明亮起来。1994年冬,他病笃无法言语,甚至都不克挪动手臂。一次我去医院探望,他在病床上用眼神示意要纸笔,我把笔架在其指间,然后缓缓移动纸张,于是留下了一串模糊的字迹,我仔细辨认,原来是他拟写论文的英文题目。我知道,正是这种对科学执著的热情支撑着他摇曳的生命的火焰。1994年12月23日清晨,他急召我去医院,要护士拔去气管插管,用纱布盖住创口,断断续续地留下遗言:将他毕生积蓄的美元悉数捐赠国际生理学会(IUPS),设立基金,资助来华进行交流的外国科学家,以推进中国生理学的发展(为此,IUPS设立了迄今为止惟一以中国人命名的纪念讲座——T.P.Feng纪念讲座),而其时在他办公室的衣柜里挂着的是一件六十年前在英留学时的旧大衣!

英雄必具眼力。冯先生更多着眼的是中国生理学的持续发展和薪火相传。在2006年11月中国生理学会庆祝学会成立80周年的大会上,我应邀作了冯德培纪念讲座。我谈到我之所以感到荣幸,其一是我对冯先生素来崇敬,其二是冯先生对我有知遇之恩。1963年,他作为生理所所长例行地接见我们这届毕业生后十余年中,我们间几乎没有任何个人的交往,但当“文革”的风暴甫定,重建所学术委员会时,他毅然将我这个无名小卒聘为委员。1985年,他从学会理事长位上退下时,又力排众议,将我这个当时在学界默默无闻的晚辈推入常理会。1986年我在哈佛大学期间,他深情地在信中写道:“我总希望还能看到生理所终于有一位年富力强,具有开创新局面才干的在各方面能得人尊重的带头人,这是时代的需要,我预祝你成功!”这段话20年来一直鞭策我为中国生理学和发展躬耕不辍。眼下,年逾花甲,我已卸去了多半的行政责任,我已不在乎自己在生理学中是否已留下足迹,而惟愿以冯先生为楷模,在提掖后进中略尽绵薄。

英雄总是强者。冯先生性格刚毅,秉性耿直,宁折不弯。每天清晨,无论冬夏,无论晴雨,他总是以独特的冯氏健身法,大步行走,其威风凛凛的模样常常使人想起一头桀骜不驯、敢于跨越一切障碍的雄狮。在“大跃进”浮夸之风日盛的年代,他不畏权势,坦然直言,针锋相对地提出要“规规矩矩办科学,稳扎稳当大跃进”。“文革”期间,在严刑逼供下,他绝不作违心之言,赢得了人们的普遍敬重。他在学术讨论中,言辞犀利,不免有时伤人,但这是一种“英雄”性格的昭然体现,理解了,就不会见怪。他对祖国的忠诚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动摇。1994年我为他的科学论文集撰写英文序言,请他审阅时,他作了一点改动,用了“unflagging”(恒久不衰)这个词来表述他对祖国的忠诚。他在抗战前回国,与同事们一起在艰辛的日子里,坚韧不拔地为发展中国科学事业而耕耘不止,真可谓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英雄也有悲哀。在上世纪30年代他起步研究时,可以说与国际第一流科学家(之后有不少人成了诺贝尔奖得主)在同一前沿上,但多年的战乱、解放后频仍的政治运动拖曳了他的脚步,使冯先生未能尽才。上世纪80年代初,科学院庆祝老科学家科学生涯50周年,他感慨地说过,说是50年,其实真正能潜心研究的日子连一半都不到。当终于迎来了“科学的春天”时,他已逾古稀。他自知迟暮,但心犹不甘,于是惜时如金,总想以更巨大的努力去索回失去的时光,去追赶疾驶的科学列车,以长寿来弥补历史的缺憾。访美期间,他曾和我谈起,他还想学两门课程:分子生物学和数学;他甚至说到,他手还不抖,还想亲自动手做实验。旁观者清,在我看来,这对一位年近80的老人已不再现实,我不忍拂了他的兴致,婉转地向冯太太谈了我的忧虑,冯太太回答说,就让他做一点自己感到高兴的事吧!只是他纵有壮志,但显然已力不从心,当我走进他的办公室,每每发现他倦怠地倒在躺椅上假寐。看到他强打精神与我谈话,我不禁悲从中来。他最终也没有实现他的心愿。1995年春冯先生病情急转直下,医院全力抢救,他要我转告院方,“不要违背客观规律了”。我想,在这生命之火即将熄灭之时,他一定经历着杜甫所描述的“壮志未酬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的感受吧!

英雄也是常人。冯先生也有“揾英雄泪”感性的一面。在近三十年中,我曾经两次目睹他潸然泪下。一次是在“文革”后听控诉“四人帮”迫害著名导演郑君里的录音报告时,我见到冯先生不止一次拭去夺眶而出的眼泪。另一次,是我自美回国与他谈及我与家人告别时的痛苦和矛盾,我看到他的眼中分明闪烁着泪光,他哽咽着向我表示他的深切的理解。此情此景,久留脑际,挥之不去!

一个历史时代过去了。我深深知道,像冯德培先生那样身许科学的英雄,在眼下这个时代,不再多见了。我们不必为此而失落、悲哀。当历史的脚步终于跨过了这个社会嬗变、转轨的阶段,一个以为科学献身而荣的英雄辈出的新时代又会降临。时光无情催促人生,历史让辉煌的画面变得苍白,但在任何时候,我们都应该记住那些为科学贡献毕生精力的英雄们的名字。“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冯先生的音容将长久地留在人们的记忆中。每天清晨,在我们的队伍中仍然可以看到他健步的身影,他仍然是我们队伍中神采奕奕的一员,一个当之无愧的英雄。

2007年3月13日初稿于北京

2007年3月16日改定于上海

(本文作者系复旦大学神经生物学研究所所长,中科院院士)




冯德培(1807-1995)

来源:中国植物生理与植物分子生物学学会

原文链接:http://www.cspp.cn/cp2-1_more.asp?id=3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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