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力马扎罗的雪(中)

科技工作者之家 2020-11-17

(中)

我正式运行原型机那天,是个暴雨后片刻清凉的下午。

我心情很糟。中午收到邻居小黄密报,我爸昨天千里迢迢跑到B城,去公司找我了。说是公司,实际上也就是师姐在学校旁边租的房子而已,兼作我们两人的宿舍。师姐当然瞒着没告诉我,估计是怕我分心。

我正在金合欢树下闷闷不乐地安插仪器,一阵笑声远远传来,然后是那迅捷如岩羚般的苗条身影。当然是扎哈拉了,这么个适合打盹的午后,除了她还有谁会来找我呢?

只是这一次,她的身后还多了个小男孩,拖着一双大了好几号的凉鞋,一脸严肃地望着我。

小姑娘眉飞色舞地挪了挪头顶的西红柿堆,郑重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方,递给我,里面还夹了几张一百先令的零钱。

“我多花了一百,把回信给打出来了,好拿给你和大家看看。”

我展开那张纸。虽然信纸上有黑乎乎的指印,打印机墨水也有些模糊,又是用斯瓦希里语写的,但仍能看得出落款的名字是“马塔伊”。

“恭喜你,扎哈拉!你看,你迈出了第一步,真是了不起。”

我弯下腰,将信还给小姑娘,诚恳地握了握她脏兮兮的小手:“所以我决定,连树苗也赞助给你了。”

“耶!”她差点跳起来,又护着头顶的那堆西红柿忍住了。

“这是什么?”她身边一直沉默的小男孩忽然问,边指着我手中的仪器。

“取水器,”我做了个喝水的姿势。

“取水?可是它并没有扎进地里啊。水从哪里来?”他的表情大惑不解。

“是从空气中取水。空气——”我抬起手,在周围的虚空中画了个圈。“无处不在。这是一台空气取水器,凡有空气之处,我们便可以获得源源不断的水。”

男孩的眼睛瞪大了,冲扎哈拉讲起了斯语,小姑娘翻译给我听:“伊瑞乌问你,这是什么拉动的?”她又转头确认了几句,小小的身体前倾,摆出个牛耕地的姿势:“拉动。像这样。”

嗯?

他的意思是动力吗?

我开始有些讶异。在摩西待了这些天以来,除了扎哈拉,也有小孩非要拉我去看家里的牛,冲我拍手喊话,但几乎没人对我做的事表示兴趣。也有过来好奇地摸摸仪器的,可一得知这东西既不能拍照,也不能上网,他们便无聊地跑开了。

而他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取水器外壳,似乎想要提出什么请求,却又不好意思。我轻轻拉开后侧的护板,简单给这个特别的孩子看了看里面的构造:“呶,这是冷凝装置,这是阿基米德螺旋线罩,这是RO反渗透膜,可以过滤水中的杂质,处理后的水可以直接达到饮用标准。”

可怜的翻译扎哈拉小脸涨得通红,磕磕巴巴开口,朝小男孩叽咕了两句,我一笑,挥挥手,“没事,他大概看下就好。”

小男孩思索片刻后,终于点点头。

“伊瑞乌是位了不起的发明家!我一直叫他过来见见你,他今天终于肯来了。”小男孩尴尬地埋下头,看看自己的超大凉鞋,再次沉默。

当扎哈拉牵着我走进伊瑞乌家的小院——其实就是一排灌木丛,围着间玛库提草做顶的土屋,我的目光首先落在门口树枝上,上面挂着几片似乎是废塑料板做成的大风扇叶,正被风吹着轻轻转动,然后我的视线沿着几根像是从自行车上卸来的废旧链条往下看,越过一只旧轮胎,落到一块黑得早已看不清本来面目的车用蓄电池上,一只瘦骨嶙峋的鸡正站在上面,歪着脑袋瞪着我。

“这是?”我疑惑地转头看向伊瑞乌,他早已甩掉那双不合脚的鞋,似乎因为回到自己的地盘,显得活泼自信了些。他推开铁皮门,揿动两只歪歪扭扭的开关,茅草屋里,两只光秃秃的灯泡一前一后亮起,我这才恍然大悟,几乎忍不住要吹一声口哨,虽然我从来也没学会过这门绝技。原来是自制的风力发电机!

“豪华版。”扎哈拉拍拍神情忸怩又骄傲的男孩,咯咯笑着开口,“平时我来,他都只开一盏灯。”

我却没笑:“小伙子,晚上跟扎哈拉一起来找我好吗?我再过几天就要走了。”

那天晚上,我翻看着手机上父亲发来的短信,心中百味杂陈。他依然只会发短信,依然错别字百出:

“好好进学校当老师,一辈子铁饭腕,哪儿不好?”

“你妹妹也吵着要学你,学你读薄士,学你创业,学你不去相亲,你给我劝劝!”

“你们翅榜硬了。我老了。”

我伸手点着屏幕,犹豫良久,想要回复,终于还是作罢,反手擦去眼中泛起的泪花。

我从行李箱底翻出一个纸盒,原本是以备野外不时之需的,一直也没用上。我把盒子交给伊瑞乌,看着他打开盒子,拿出一块太阳能板、外接的直流电线和一对小巧的LED灯泡,看着灯泡亮起,照在他兴奋得放光的小脸上。

“其实你那一套也不错,你从哪儿来的那个主意?”

“我在一本书里看到的。”

“听着,你该接着读书,只有原始的想法固然好,但还不够,你需要更系统的训练。”

这一刻,我仿佛被傅教授附体了,当然,这句话放在此时此地,跟“何不食肉糜”倒颇有点异曲同工。我弯腰拿起那双刚刚从市场里买来的凉鞋,一并递给小男孩,让他穿上试试。这鞋做工虽粗糙,还有一股子浓烈的塑胶味,但好歹我目测的大小还算合适。“你还想读书吗?”

两个孩子对望一眼,好像不太明白我的意思。

“我有个朋友,在你们首都教书。我可以带你去找找她。”

伊瑞乌再次看了一眼小姑娘,捏着太阳能板的手有些颤抖。

“那我呢?”扎哈拉迫不及待地开口,眼神热烈。

“你也一样,明天我会把树苗送到你家去,顺便跟你父亲聊聊,不过你得来给我带路,咱们桥底下见。”

当然了,我给扎哈拉也准备了一份小礼品。

短短的两小时空闲时间,我找遍了摩西那座小小的市场,本想找个迪斯尼版的艾尔莎玩偶送给她,却连个影子也没瞧见,无奈之下,只好买了个一看就是专卖游客的旅游纪念品。

那是个小小的水晶球,乞力马扎罗山静静地封印其中,山顶白雪皑皑,水晶球里还封存了片片飞雪,略一移动,雪片就会在球内漫天飞扬。

我把水晶球交到她手中,自觉颇为简陋:“呶,你的雪山和冰雪王国。”

“谢谢!我真希望自己是艾尔莎。”她却一点也没这样觉得,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小脸上一片如梦似幻,仿佛那不是一个做工粗劣的水晶球,而是一个真实的世界,里面有能呼风唤雪的美丽公主,有雪山上的冰雪宫殿。

第二天,跟着扎哈拉来找我的不光伊瑞乌,还有一堆叽叽喳喳的孩子们。

“我跟他们打赌了,”她昂起小小的下颌,用手在空中划了个大圈,把在场的每个人都圈在内,包括一个比她高出两个头的壮男孩,“要是你能从空气里取出水来,他们就算是输了,就得每人去山上种棵树。你不是说,越多越好么?”

我看着指挥若定的小姑娘,眼睛也亮了:“哈,你这小滑头。好吧,我就帮你打赢这个赌。”

那棵小树苗放在一旁无人理睬,倒是我调试取水器的时候,他们不停地在旁边七嘴八舌,有几个重新对那架机器发生了兴趣,过来摸这摸那,扎哈拉骄傲地领着那壮男孩,叉着腰赶开他们,维持着现场秩序。

等我掏出纸杯,在出水口接了小半杯水递给小姑娘,她得意地转着圈,将水举给每一个人看,这次连壮男孩的眼睛也睁大了,抢过去小心抿了一口。“真的是水!”“魔法!”“你是巫医吗?”

我冲最后一个喝水的扎哈拉眨眨眼:“别这么看我,我又不是山神鲁瓦。”

最后,壮男孩扛着树苗,扎哈拉带路,一群孩子簇拥着我往她家走去。

她家比伊瑞乌家大些,人也多些,她父亲显然不会讲英语,我只好让她在一旁翻译。

“读书?有什么用?书能吃还是能下崽?女孩就该呆在家里!读了书的女人就是祸害!”这男人应该不过四十,看起来却比实际年龄老得多,他轻蔑地瞟了我一眼,“只会指手画脚,什么都要发表几句意见,她们被惯坏了。” 扎哈拉翻译的声音越来越低,头也慢慢低了下去。

“可是你女儿很聪明,也很勇敢,也许她会是下一位马塔伊博士,会为你们家族、为整个坦桑尼亚带来荣耀!为什么不能给她个机会呢?”

“我没钱,”最后男人摊开双手,露出个自以为狡诈的笑。

我慢慢地说,好让扎哈拉能听得清清楚楚:“第一年我可以帮她,如果她成绩够好,读得下去,我们再谈。”不出所料,扎哈拉已经兴奋得快跳起来了。

老男人转转眼珠:“那12头牛从哪儿来呢?她哥哥怎么办?我们得先让哥哥结婚,然后才谈妹妹。你们这些老外,来这儿的都有钱,这样吧,不如你先给我12头牛,让她哥哥把婚结了,然后我女儿你就可以带走了,随你怎么处置。你要非得让她上学呢,也随你。”

我强忍住一阵怒气,捏了捏拳头,勉强答道:“我才刚毕业,也没什么钱。”

“那就十头好了!实在不行,八头也可以。不能再少了!越有钱的人越抠门。”我气结,猛地站起身,往外走去,明亮的天光晃得我一阵眼花。

扎哈拉紧跟着我跑出来,一脸忐忑,我摸摸她的小脑袋:“对不起。”

我毕竟不是山神鲁瓦,只是一个博士刚毕业的普通中国女孩。

屋里响起男人的怒吼,很快便有个女人追出来,把小姑娘重新拖进去了。

接下来的好几天,我再没看见扎哈拉,也许是她父亲严令她远离我这种“被惯坏”的祸害女人吧?已经跟弗雷德通过电话,眼看这周四晚上,来接我的车就该到了。

周三那天,我比往常回来得略早,酒店大堂里没什么人,本杰明见了我便道:“嗨,陈小姐,你有个客人已经等了你一下午了。”哦,客人?难道弗雷德提前到了?

大堂一角挂着典型廷嘎廷嘎风格的坦桑尼亚油画,魔幻般的笔触,画着鼻子卷曲的非洲象和大眼睛的渡鸦,深蓝的星空下,一座巨大的乞力马扎罗山屹立在墨绿的草原上,银白的山顶映照着午后金色的阳光。一个瘦小的男孩就缩在这角落里,背对我站在画前,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雪山下,平添一股落寞。

“伊瑞乌?”我有些意外。小男孩转过身,有些紧张,但仍然站得笔直,脚上穿着那双新凉鞋。

“这是扎哈拉给你的。”一张折叠整齐的纸方,是小姑娘一贯的风格。我把纸展开,纸上是两棵树,正手拉着手,站在一座雪山下,旁边还添了一溜排的小树,山顶无数雪花纷扬而落,积雪一直覆盖到山腰,雪水融化成一条大河,一头牛正在河边快乐地喝水。旁边是两行稚拙的英文:“要种上多少树,我们的雪山才会再下雪?我向山神鲁瓦祈祷,雪是他的喜悦,雨是他的悲伤,我们和托嘎都是他的孩子。谢谢你的树苗。扎哈拉”

我视线顿时模糊了。

“她还好吗?”

“她好,只是她家人看,你这儿她来不了。”他的英语明显差很多。

“那就好,我很抱歉。”

“不关你事。”伊瑞乌也沉默了。那天下午,我和伊瑞乌一起去了上次种树的地方,我的树似乎长高了些,旁边又添了好几棵明显刚种下的小树,在风中挥舞着细瘦的手臂,只是都有点蔫蔫的。

我蹲下身用手指捻捻干燥的泥土,一撮便散:“浇的水太少了点。附近有水没?”上次是从镇上带过来的水。

伊瑞乌摇头。奇怪,不知道那丫头以前从哪儿搞到水浇树的。

我皱皱眉,这些孩子们种树没经验:“好吧,那咱们再跑一趟,扛点水上来。”

我起身,拉起小男孩的细瘦胳膊,就要下山,却没拉动。

“怎么了?”我诧异地低下头看他,那张黑乎乎的小脸紧绷着,一侧眉毛略微挑起。

“机器!”他忽然开口。

“什么?”

“你的,机器。”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找不到合适的英文词,原地转着圈,捡起颗石子,蹲在地上画起来。他画得满头大汗,我看得莫名其妙。这什么?

他满怀希望地抬起头,瞅瞅我茫然的脸,忽然奔到一棵树旁,弯下腰,小手撑地,咬紧牙关,慢慢靠着树抬起双腿,居然歪歪扭扭地摆了个倒立的姿势。然后再喘着气站起来。

“你的机器。”他双手一上一下在空中合抱,然后两手互换,做出个颠倒的动作,“雨。”他抬起手举向天空。

伊瑞乌抬头盯着我,我俯视着他沾上了泥土的衣领,洗得发白,翻起的后颈处已经磨破了。

雨?我的机器?取水机吗?倒过来?我心中一动。这孩子的意思是,把采集水蒸气的过程倒过来?把取水变成下雨?果然是个聪明的孩子啊。虽然为了几棵树就来场人工降雨,代价未免太大了些。

我弯下腰,拍拍他头上蜷曲的短卷发:“我是说真的,你得读书。扎哈拉是家人不同意,那你呢?你愿意继续上学吗?”

没反应。我埋头仔细看看他,才发现他在笑,一边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周四下午,我早早吃过简单的晚饭,正在收拾行李,小心地把机器分拆包好。一阵剧烈的牙痛突如其来,几乎让我痛呼出声。靠!什么鬼!难道是几个月前才刚补过的那颗?

我嘶嘶吐气,捂住腮,抓起桌上的钱包,锁好门,找大堂罗伊问了最近的牙科诊所方向,跳上门口一辆摩托飞驰而去。

“稍等会儿。”唯一那张完好的椅子上坐了个白人男子,唯一的医生正在他大张的嘴里忙个不停。

等不了了……我心中大吼。好在真的只是稍等了一会儿,那男子往旁边漱盂里吐了几口,慢慢站起来,朝我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拖着步子,倒进我刚才那把椅子里,显然还没完全恢复。我赶紧坐进椅子,张开嘴,指着疼痛的位置。

医生一边用镊子夹着棉花,在我嘴里鼓捣着,一边慢吞吞地问:“那你们打算怎么办?谁给你出医药费?”

男子开口,话音还很含混,咬着棉花似的:“医疗保险会报销一部分,还好,只打掉了这两颗。我还能嚼杏仁么,医生?”可怜的游客,多半是喝醉了酒跟谁打架了,大白天的。

“哈,放心吧!你回国休假的时候搞两颗假的不就完了,我们这儿的质量还是不行。”

“我讨厌假牙。我还年轻呢!呼!我倒是担心那小姑娘,回头有她受的。”

“放心吧!扎哈拉不会怎么样的,我们这儿不都这样?孩子一生下来——嘿,妥了。说不定被你这一搅,那男人家还会再多凑两头牛去。”

噗……我猛地一喷,差点被嘴里含着的漱口水呛到。

“你说……谁?”

“我侄女啊。”

“你说她叫扎哈拉?”

“对啊。”

“那个扎哈拉?今年十二岁?家里第四个孩子?”可惜我不知道她的全名。

“没错,你认识?”

我一边请医生继续,一边问旁边的男子怎么回事。

“库普拉,听说过吗?我这已经是第多少回了?100多个小姑娘呢,我们那儿救过的、收留的。哈,幸好我抗揍!老伙计,要是每次都把牙打掉,你可发达了。”

“说实话,你们完全就是多管闲事——我知道你人不坏。”医生转头对我道,“这儿有个小洞,我们这儿的芒果太甜了是吧?哈哈!”那台老旧的机器在我牙上滋滋钻着,钻头喷出冰凉的药水。

我越听越糊涂,苦于没法说话,只能在刺耳的钻头声中听那白人含混不清地吐槽村里人的顽固和狡猾。好容易等医生收工,摘下一次性手套,我忙吐掉难闻的药水,漱了口,摸摸止了疼的腮帮,转头问他:“库普拉是什么?”

白人男子名叫芬(这名字……跟我妹妹一样),荷兰人,本地NGO员工,专门救助失学儿童和童婚少女。

芬跟着我走出诊所时,我已经弄明白了事情的经过。简单地说,就是扎哈拉小姑娘刚遭遇了苏库玛人最爱干的野蛮行径:“库普拉”——也就是抢亲,或者说光天化日下的绑架强暴更准确些,芬撞见的时候出手阻止,虽然他身材高大魁梧,却奈何寡不敌众,仍是被男方几个人揍得半死,两颗牙齿光荣牺牲,好在小姑娘倒是趁乱逃走了。

“还好。”我松了口气。

“好?一点也不好,那帮人迟早还会再去,下个月,或者下周。一旦被惦记上,就别指望了。”

“她家人会管的,他们还打算拿她换牛呢。”

“放心吧!”他学着牙医的腔调说,差点把我逗笑了,“抢走了他们也不会管,至多找上门去,多少要几头牛走。我见得多了,打折总比白给强。哼哼。”

“那你还出手?明知道没用。”

“救一回算一回吧,可惜穆图阿那家伙——哦,就是牙医,他死活不肯说她家在哪,否则我晚上就悄悄把她救出来,送到我们那儿去。好几十号人呢,我们收留了。在周围的人眼里,她们一辈子就三件事:生出来、嫁掉、死掉。 ”

最后那句话震动了我一下,虽然待的时间并不长,但我知道,他说的是事实。

我对围过来兜生意的摩托摇摇头,继续和芬并排往前走,同谋似的压低了声音:“我知道她家在哪。但我们俩可能太扎眼了,尤其是晚上。”

天擦黑时,伊瑞乌顶着一只木条钉成的箱子,穿一身褪色多年、袖子挽了好几圈还嫌长的迷彩服,如约出现在酒店大堂。看见我身边多出来的芬,他疑惑地眨眨眼,有点发愣。

“嘿,大英雄。我猜你父亲是军人,对吗?”芬早吐了嘴里的棉花,缺了两颗牙仍然伶牙俐齿,说话带点大舌音。

小伙子机械地点点头,紧张得说不出话。

听完我临时增加的计划:由他悄悄领着扎哈拉出来,尽量别惊动她家人,再由芬带去收留所,他略一犹豫,便点头答道:“好。”

计划执行得很顺利——至少前半部分。我和芬一边一个,倚在枯水期露出的桥柱上,他那辆黑乎乎的日本二手皮卡就停在不远的河边。我们俩正竖着耳朵留意周围的动静,便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是伊瑞乌的声音:“这儿,嘘……”

黑暗中,一个柔韧的小身子扑过来,抱住我的腰,细瘦的小手十分有劲。“扎哈拉?你没事吧?”她半天没开口,只是把头扎在我胸前。

我拍拍她肩膀,把她推开一点:“听着,这是今天救你的这个人,芬那儿有家收留所,全是像你一样的女孩子,他们会教你们读书、学手艺,以后还可以帮你找工作……”芬适时地俯下近两米的高大身材,凑近小姑娘,友好地向她伸出手,声音低沉:“嗨,扎哈拉。”

一阵高分贝的尖叫震懵了我。芬早已高举双手后撤:“对不起,对不起,吓着她了。估计是今天吓坏了。”

“嘘……没事,没事……”我慌忙将她的头重新揽入我怀中,她全身止不住地颤抖,片刻后才又重新平静下来。

远处似乎有火光亮起。我蹲下身,直视着她:“扎哈拉,你是个大姑娘了,可以自己决定今后怎么生活。你可以回家,也可以跟他走。芬不是坏人,他今天刚救了你……”

“不!我不回去!让我跟你走吧,姐姐!让我跟你走!伊瑞乌说,你要带他去达累斯萨拉姆了……我可以帮忙干活,干很多活,我会捡柴、喂牛、卖西红柿、洗衣服……”

我听见一阵口哨声由远及近,芬已经撩起蒙在皮卡上的迷彩布,看来这辆车以前没少伪装。“先上车吧!有人来了。”

我们三个挤进皮卡前排,能望见一行逶迤的火光朝这边包抄过来,口哨声、脚步声和皮卡引擎发动的怒吼声交织在一起,雪亮的LED大灯照亮了石子路。

我瞥见脱了白大褂的牙医胖乎乎的黑脸,他手里举着根棍子,往车身上一敲,扑一记闷响:“这叫拐卖!女儿是家里的财产!”

芬猛地一倒车,拐了个大弯,趁包围圈还没合拢之前,已经绕开人群冲了出去:“这叫越狱!她并不归你们所有,我的朋友。”

有几块石头从背后朝我们飞来,我忙按住两个孩子,俯下身趴在座位上。一粒石子砰一声击中了皮卡的后窗,好在玻璃并没碎。

芬猛踩油门,很快便将奔跑的人群抛在身后,这才摇下车窗,握着方向盘,朝着夜空放声大笑:“哟嗬——”我们三个也直起身,风从打开的车窗直灌进来。

我不知此时扎哈拉作何感想,但她并没流泪,只是接过伊瑞乌递回给她的一个小包裹,掏出里面用衣服包着的那个水晶球,在颠簸的车座上检查了一遍,才又放回包里,然后回头直直望着蜿蜒的石子路,望着它消失在汽车尾灯黯淡的光芒里。

冰凉的夜风中,我默默向坎比村说了声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