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源

一阵突如其来的干渴扯破了陶然朦胧的梦境，他极不舒适的半睁开眼睛，喃喃着一个字“水。”身下的躺椅旋即缓缓缩小夹角，水球架同时咕噜噜的滑了过来。陶然半阖着眼，随手拿起两只水球，轻轻咬破。不知何时，房间中开始萦绕着几缕晨露混合薄荷的清新气味，教人一点点的清醒了来。

“Ross，停止供应清醒空气，切换回正常模式。”陶然一面慢慢睁开眼睛，一面同Ross说话——Ross是他具有AI系统的房子，它可以根据房主的生理精神状况和语言行为做出行动。

陶然开始慢慢的活动身体，同时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Ross当即以10%的音量播放一首《水边的阿狄丽娜》，陶然的挚爱）。多少天过去了，他还是没有设计出一个能够说服他自己的方案。一种令人烦躁的闭塞，一种无法名状的缺失，将他紧紧的包裹起来。

他有些痛苦的摩挲着自己的鼻骨，目光投向墙壁上的可触屏幕，那是他最近的思想碎片，有的是他口述上去的，而更多的，则是Ross捕获到的，那是他无意识的低喃甚至是梦呓。在屏幕的最下端，是一则标红日期的通讯稿：S城政府计划在2120年启动“天空之城”计划，现邀请国际知名设计师陶然参加6.16城市规划座谈会，届时请务必到场。“国际知名”，这几个字刺着陶然的眼睛——曾经的他在世界联合建筑设计大赛中拔得头筹，声名远扬。他以天然贝壳中的叠层结构为基础，结合生物材料技术——这类材料建成的房屋有着自我修复以及自主适应环境的功能，设计出的新式房屋如今已经成为了新区的首选基础建筑。

只是陶然清楚的知道，那些辉煌已成历史。重复过去？不，创造未来。

陶然从前的灵感多来源于对幼时的回忆，那时他可以在一棵葱郁的古树下坐上一整天，只为了数清楚每一根枝桠上的叶片，探见阳光流淌过时的叶子纹理；他可以整晚整晚的在海边捡贝壳，听海浪的声音，月光照亮他手中的小小贝壳，他看得认认真真，清清楚楚；他亦可以在雨点淅淅沥沥的时候，听落叶积雨、风过柳梢。

只是时间渐渐磨平了记忆的棱角，很多感受与画面他已记不真切了。

如今的他，同千千万万的成年人一样，成日栖息在自己房屋的一隅——房屋，如今代表着无垠的VR世界，已成为他们的阳光空气。

陶然习惯性的伸出手，拿起桌面上轻盈的VR传感器戴上，须臾间，便进入了虚拟世界。只是仍同从前一样，他一点也找不回童年记忆中的那般丰富斑斓的印象，纵使其中有回忆中的一切元素，甚至更多：阡陌小径，可闻鸡鸣犬吠，流水潺潺，桃花漫漫......

陶然摘下传感器，扔回桌上，嘴角牵起一抹苦涩的自嘲。

他忽然明白了自己的荒谬与悲哀。

他不知道吗？不，在内心隐蔽的角落，他知道自己慢慢了解到了VR的局限：其中万物的运动变化远不及自然界来得丰盈。它呈现的只是有限元素的排列组合。换而言之，它没有孕育的能力，只是真实世界的不完整的倒影。

环视四周，他看见流动在墙壁中的光能——生物材料的使用，使得房屋自身便可以完成能量的循环；还有其中的嵌入式量子计算机与AI系统，还有......

还有那些匆匆流逝的日子，那些从未出过门的、房屋可以包办一切的日子。

他不愿、亦是没有勇气，直视这一切，扯开现实的梦境——从某种程度上说，陶然的房子，已成为了他的桃花源。

不知不觉间，他走到露台边上，眺望这座城市。已是子夜十分，却不见深邃的墨色。连绵的房屋，有葳蕤的萤火光，将夜幕烫破了，露出里头的白昼颜色。这些房屋的年头很轻，都是最近几年由最新生物材料建成的。其中的氧化荧光素可以在从激发态回到基态时释放出光子，效率极高。到了晚上，它们便可以同萤火虫一般发光——消耗其日间储存的各种形式的丰富的能量，这些光芒可以彻夜不灭。当然，这都是基于陶然贝壳式叠层房屋的设计而进行的局部创新与改良。而很远的地方，陶然才依稀看见一抹一抹的夜色，还有树的影影绰绰的边缘。至于山？至少这座城市里已经没有了，那原始庞大的岩石土层的堆积物，在这个时代，着实显得格格不入。可那远方的墨色却似一团漩涡，将陶然的思绪尽数吸卷入其中——他不再想一切的纷繁，而只是单纯的凝视着那树木的剪影。

Ross感知到了什么，轻轻的吟诵起陶潜的诗作文章。

时间缓缓地流淌着，陶然一点点的感觉到有一种无法名状的情感和冲动正在萌发，成长，最后喷涌而出：他终于明白自己的失落和缺失由何而起。他终于一点点的明白，如今的社会，只是科技意义上的桃花源——事实上，与真正的桃花源渐行渐远。现在，他只想走出房子去，去感触那片神秘诱人的古老的黑暗，去抓住那搁浅在回忆中的一切的声音和气息。

他转身，快步走着。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他与Ross，几乎同时吟出了这句诗来。

后记：2120年，“天空之城”计划正式启动，政府采纳了陶然“桃花源”的城市建设规划。预计以浮石为基底，复原上世纪的大部分自然景观，分新、古两大区。桃花源中的一切建筑，都不再配备VR虚拟系统，并且选择最简洁的生物材料构建房屋。古桃花源区以古代建筑为模型，预打造成田园模式。在大地失去纯净黑暗的年代，天空之城的桃花源，是人类对自然最后的坚守，亦是人文与科学的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