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逃的数据

凌晨三点，灯火通明的街道空无一人，一阵风吹过，试图显示自己的力量，但干净的街道上，任它摆弄的只有一点灰尘。一辆的银色无人驾驶车从前方弯道出现，快速驶进视野里，车辆在一个名叫回地球老家的酒吧面前停下，车门打开，里面跳出一只黑贝犬，紧随而下的是身穿黑西装的华南教授。

华南教授绕到车前，心思沉重地环视着周围的一切：头顶是神秘的星空，流云挡着月亮，月亮被遮得只剩一个角，皎洁的月光也许会洒在地上，洒在建筑上，洒在祖先们庄重肃穆的脸上，但现在霓虹灯抢了一切风头，红色的灯光笼罩着一切，城市像个摩登美人一样，接受着人类技术的塑造。城市里到处都装着传感器，每个建筑屋顶都装有合成传感器，实时监测温度、湿度、空气中各种有害气体的浓度，街道上每个路口表面装着压力传感器，防止车辆货物过载，再深一些的地方，自来水系统、供热系统、排水系统都装有丰富的传感器，这些每隔一截的精密仪器像是助手医生，实时监控各个系统的健康状况。

大量的数据经由传感器收集起来，再经过算法程序编程，可以在网络上建立起跟现实城市别无二致的虚拟城市。

而缔造这个虚拟城市传奇之人便是华南教授，十五年前他带领自己的团队，从零做起，用数字孪生技术，协同各大公司以及政府给出的城市信息，辛辛苦苦地建立了这个伟大的王国，从此人类宣布走向数据时代。

在医院里，医生根据数字孪生，建立病患数字副本，然后AI利用大数据和专家系统给出最佳治疗方案，在重大手术前，AI会根据病患的身体情况，进行手术模拟，以此提醒医生手术过程中应注意的一切。

虚拟城市的好处体现在方方面面，所有人都离不开它，所以华南教授很快为自己的公司赚得盆满钵满，许多公司下了订单，在每研发一个新产品投入市场前，都会用华南教授提供的虚拟城市副本进行模拟投放，获得AI反馈，修改产品性能，以此降低试错成本。

华南教授的事业达到顶峰不是没有家庭的牺牲，他5岁的女儿安娜在他疯狂工作，还未成名之前死于白血病，他的妻子无数次抱怨他从未履行丈夫和父亲的责任，最后也离他而去。

他在现实世界里得不到安慰，于是将所有的灵魂都倾注在虚拟城市里，现在他的王国出了一点小小的麻烦。

他朝街道的尽头望去，前方出现了数据断裂，原本平整的虚拟街道塌陷下去，断裂的边缘露出内部的数据信息，那些由0和1组成的数据链还闪着绿色的光。

“得尽快修复才行。”华南教授望着废墟，叹了口气。

虚拟城市里有一组特殊的数据没有呆在原有的位置，像病毒一样乱窜，扰乱系统的健康。城市的传感器实时将监控到的数据发回网络，虚拟城市随时更新，要保证虚拟世界和现实世界有很少的误差，才能发挥准确预测的功能，而且出逃数据打破原有数据平衡，过多的干扰产生大量需要系统自消化的数据垃圾，会导致数据过载，有系统崩溃风险，华南教授此行的目的就是找回那一串出逃的数据，修复系统。

“呆在门口，需要的时候我会让你知道。”华南教授对黑贝犬说。

黑贝温顺地低下头，弯下两条后腿蹲在地上，张开嘴伸出舌头乖巧地看着自己的主人，它的牙齿在霓虹灯的照射下反着光，眼睛也在夜里闪闪发亮，它明亮的瞳孔里映出主人的模样：他的金属脸上有两个椭圆形的眼眶，里面装着黑色的金属眼睛，鼻子没有，嘴巴是条缝儿，金属脖颈线条流畅，灵活地随着他的身体转过去，机械手露在外面，让人不仅猜测西装底下跳动的是金属胸膛。华南教授经常在虚拟城市和现实城市里切换，为了区分两种场景，在虚拟城市里就把自己切换成这个模样。

他伸出钛铬金属构成的机械手，做了一个开合动作，他犹豫了几秒，最后还是深吸一口气，推开酒吧沉重的玻璃门，走了进去。

他先经过一条有些暗的走廊，走廊里飘着茉莉花香味，这是安娜最喜欢的香味。红木色的墙壁中间有一片从门口绵延至顶的白色，上面是来过酒吧的所有顾客签名:罗卡、檀木、王谨之、白薇……突然他的目光停住了，心脏也同时被疼痛猛地一击，他在众多签名里发现了熟悉的名字：安娜。那个永远停留在五岁的女儿，也许他早就把她忘了，他可以装作她还在某处活着。人的大脑是最会撒谎的机器，如果一件事情带给你巨大的痛苦，那么大脑为了防止系统崩溃会让你很少想起这件事情，或者干脆忘了，如果你愿意配合，大脑会找到许多证据帮你自圆其说。

小安娜确实死了，华南教授赶到的时候，安娜正被推进房间火化，他拨开三三两两的亲友，掀开白布，安娜苍白的小脸仰着，临死前也没能见到爸爸，他愤怒地质问妻子，为什么不让自己见女儿最后一面，妻子冷漠地讽刺他，说安娜没有爸爸。

“您是贵人，工作真是太忙了，我可不愿意打扰您，亲生女儿还剩一口气的时候，您都没时间，死了还有空过来？”

华南教授那几天正做到项目的关键处，连续三周的加班让他极度缺乏睡眠，在办公室休息的时候竟没听见妻子半夜的那两通电话，更别说看妻子发的简讯了。

华南教授有些难过，如果安娜活着，现在应该有二十岁了。他确实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如果上帝能给他一次机会，他会好好陪伴安娜。

他会在安娜七岁的时候送给她最喜欢的白纱裙，她穿着好像公主一样。

安娜十岁的时候，他送给安娜一只猫，安娜十分珍惜小猫咪，抱着它，陪着它，用最温柔地力量不停地抚摸它。

十二岁的时候，猫咪生病死掉了，安娜哭了一整天。他提出给安娜再买一只，安娜拒绝了，她说：“我可不想再经历一次这样的伤心了。”那是她第一次懂得了失去的痛苦。

十三岁的时候她参加全国数学大赛，拿到一等奖，站在领奖台上，她像一个女将军一样，她说：“我以我的父亲为骄傲，他是个聪明人，辛勤培养了我，在我被男孩鄙视的时候，他告诉我男女是平等的，男孩能做到的一切，女孩也可以，他希望我成为一名伟大的数学家。”所有的观众为她鼓掌，坐在观众席里的父亲笑了。

十五岁的时候，安娜突发奇想，想染黄头发，华南教授拒绝了，安娜又哭了一整天，大骂华南教授是独裁者。

十七岁的时候，她的上一个愿望得到满足，但她喜欢的男孩不喜欢他，所以她又哭了一整天。

十八岁的时候，华南教授带安娜海上远行，安娜在船上上吐下泻，却依然坚持到甲板上，蔚蓝的大海一望无际，近处是盘旋在头顶的几只白色海鸥，天空的蓝色比海洋淡一些，它们在远处的地平线交汇，那里还点缀着刚出升的太阳。安娜嘴唇苍白，努力将身体支撑在甲板上，不禁发出感叹：“太美啦，什么都值了。”

十九岁的时候，华南教授带安娜去北极，安娜说蜿蜒的海岸线让她想起冰冻的月亮。

也许在二十岁的时候，她还跟别的孩子一样，变成十足的叛逆者，拼命跟华南教授争取权利，争取自由。叛逆早就有了，天下的父母都该习以为常，就像一匹桀骜不驯的小马，一开始只是顶嘴，等再大一点，就有力量挣脱缰绳了。

华南教授已经走到走廊的尽头，酒馆里酒杯的叮咚声让他回过神来，他伸出自己的胳膊，映入眼帘的是机械手，他意识到安娜已经死了，刚才的一切不过是幻象。

他以最快的速度追这这组数据，在这个数据王国里没什么能逃过他的眼睛，事情很简单，找到数据，修改数据，必要时为了系统健康杀死数据，整个系统是安娜的死换来的，他不想系统陷入崩溃。但这组数据对他来说拥有非凡的意义，他无法下定决心伤害她，他要追逐的正是安娜的数据副本。

他快步进入房间内，酒保坐在那里打盹，沙发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人，有几个清醒的人坐在一起低声聊天，一个穿着米黄色连衣裙的少女趴在桌子上愣神，华南教授走过去坐下来。

“爸爸！”少女直起身大喊了一句。

周围人好像并未被安娜的声音打扰，继续各自的聊天。

“跟我回去。”华南教授使劲抓住数据安娜的手。

“您为什么……”

少女颤抖的身体表明她现在很害怕，于是华南教授松开了她，少女却趁机逃脱出去，用尽全力跑出酒馆。

华南教授紧随其后，等他跑出大门，回到街道的时候，少女已经被黑贝犬拖住了。狗扯着少女的连衣裙角，任少女如何驱赶，它也不肯松口。

“放开我！”少女厉声喊道，一边用手拼命撕扯自己的衣角，试图挣脱，狗也不肯伤害她，甚至在她厉声呵斥下显出害怕，它低声哀嚎着，恳求着，少女不为所动，他们就这样僵持不下。

“放开她吧。”华南教授一声令下，狗松了口，但它依旧围在少女左右，防止她逃跑。

“爸爸，为什么你要这么控制我？！”少女愤怒地握紧拳头，发泄出积累许久的怨恨。

“安娜……活着是有代价的……你必须接受我给你安排的一切，”华南教授用哀求的眼神看着少女，他上前一步，“……跟我回去吧！”

“我的一切都是您安排的，我到哪里，能呆多久，我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一切的一切我都得听您的安排，就连数学大赛上的获奖感言，也得一字不落按您的要求背下来，您在操控我的人生！”少女开始哭泣。

“我没有办法……我必须经过十分精密的计算，安排一切……才能避免给系统带来损伤……这对你有好处，你得在这里连续活着……以后我都听你的，你说什么我想办法去做。”华南教授的声音颤抖着，显然这件事带给他巨大的折磨。

他决定回去就给安娜数据备份，他早该这么做，他每次都下定决心，又在关键时候放弃，他觉得那是在背叛眼前的人，他不得不承认他早已把眼前人当成自己的女儿，就算她不是真的安娜。

他想让安娜生活在跟现实无差别的虚拟城市里，他也想过给安娜拷贝虚拟城市，但他没有足够强大的硬件设施运行这个世界，那个时候安娜只会更加孤独。

“你在撒谎！”少女几乎立刻反驳他，“你为什么不看着我，你每次心虚的时候都是这个表情！”

“安娜……”华南教授绝望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你每次都在说那些胡话，我不能相信你！你总说我私自行动有危险，可我现在还不是活得好好的！你说这个世界是虚拟的，我不相信，我的存在是真实的，我感受到的世界也是真实的，您为什么要捏造这些，难道是您的精神出了问……”安娜拖长的语调，证明她确实在思考或者犹豫，但聪明的安娜很快就得出了自己的结论，“你在控制我！你用这些话吓唬我，就是为了实现你的控制！爸爸，我真伤心，我那么信任你……”

不得不得说安娜像华南教授所赋予和期望的那样聪明机灵，善于思考，华南教授告诉过她世界的真相，但他为了保护安娜只说了一半，安娜十五岁的时候就可以自己编程，她用程序模拟了自己的房间。

“天哪！运行出的结果和我的房间简直一摸一样！”安娜被程序的拟真性惊呆了。

华南教授趁机跟她提出了世界虚拟的假设，她告诉安娜虽然世界是假的，但自我却是真实存在的，虚拟世界在自我存在的前提下可以是真实的，但它有自己运行的规则，安娜只有遵守规则才不致毁灭。

“不是这样的，安娜……你要相信爸爸，我不会害你，你这样会毁了自己，我无法承受再失去你……”华南教授的脸在痛苦里挤作一团，他想要获得女儿的尊重。

安娜立在黑暗里，冷漠地望着那个在她看来有些神经质的爸爸，他无数次威胁恐吓，安娜对此早已麻木，她无可奈何地说：“爸，您太过敏感了，世界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么危险。”

华南教授有很多机会告诉安娜另一半真相，比如现在，他可以告诉安娜她是只是个数据副本，只存在于虚拟世界里，外面有更真实的世界，他可以把一切利弊都告诉给女儿听。但华南教授坚信这样太残忍，他不确定这个残酷的真相会带给女儿怎样毁灭的打击，不，他不能冒这个险。

“跟我回去!”华南教授上前猛抓住安娜的胳膊，无论如何他必须得尽快把安娜带走。

黑贝十分配合地走上前去扯住少女的裙角，在它嘴巴咬住的上方，裙子上有一排不规则空洞，那是它刚才的杰作。

少女拼命挣扎也无法逃脱，于是她想了一个绝妙的招儿，她假装情绪激动晕倒了，华南教授此刻十分担心女儿的身体，他以为是系统出了什么问题，他抬头看着路灯和街道，一切正常。而就在这个时候，安娜已经挣脱他的手，飞快逃了出去，用尽全身力气——她的裙角已经被撕裂成几个破布条，在她的奔跑下飞了起来。

“安娜！”华南教授大喊。

安娜听到父亲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她才不管，她自由地呼吸着，像风一样，突然她的双眼开始模糊，世界变得诡异起来，她发现路面开始倾斜，前面的街道是塌陷的，她不记得进酒吧之前看到过这片断裂的街道，实际上，她一个小时前还从那个地方走过，她在整个街道上徘徊了好一会儿，才选定了那个酒吧。她想及时刹车，却被什么东西砸晕了，背后的路灯倒下来，直挺挺地躺在街上，落地前刚好打到她的后脑勺。安娜没有完全晕倒，她只是眼前突然一片漆黑，估计是损伤到了视觉系统。她的额头有些痛，刚才她感觉自己撞到了什么尖锐的地方。

华南教授吓坏了，他看见女儿的头跌到破碎的街道棱角上，他不确定安娜是否受伤，他快步跑过去，就在他跑到离安娜不到一米的地方，安娜所在的位置又发生了街道塌陷。华南教授蹲下来，试图抓住近在咫尺的安娜，但是失败了。一声重物砸落的巨响，安娜跟着街道碎片一起沉下去。

“安娜！”

塌陷范围还在扩大，华南教授感受到脚底下的松动，他先是本能地往外爬了爬，但又爬了回去，因为他想起来安娜还在底下。

塌陷的大坑里的许多碎片边缘显示出绿色的数据链，表明坍塌只发生在虚拟世界，并不是真实世界的映射。

流动的碎片淹没了华南教授，也淹没了不远处的安娜，他直着身子在碎片里挣扎着前进，却发现自己越陷越深，无法动弹，安娜也一点一点被碎片淹没，大坑顶上传来狗吠声。

“爸爸。”安娜在漆黑里听到父亲在叫她，她低声回应着。她现在很虚弱，什么也看不见，只感觉到自己在下沉，她想要动弹，却发现自己的四肢根本不听使唤，它们简直是一动也不动，就好像她无数次梦魇里那样。做梦，如果真的是在梦里那就太好了，她就不必如此害怕，等到第二天醒来，她会把这个可怕的梦告诉父亲，再告诉他她爱他，从此以后她都会听他的话，想到这里，安娜闭上了自己无神的眼睛，任由意识消散。

碎片已经没到华南教授的肩膀，他十分困惑，他不明白为什么他的意识开始模糊，直到碎片完全吞没了他的肩膀，他才反应过来：系统在进行自我调节，像免疫系统一样清除异类，也许虚拟城市已经发展出了意识。

他不要紧，他会在现实世界里醒来，但是他的女儿安娜，就要这样被吞没了，他努力动了动，挣扎着，想伸出自己的胳膊，一切都毫无意义，碎片已经没到他的嘴巴。他努力睁着眼睛，望着远处只扬起脸在碎片中的安娜，绝望极了。

华南教授用尽最后一丝意识在心底大喊，因为下一秒他就会在另一个世界的座椅里清醒，那个时候他再也见不到他的女儿。

安娜。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