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地球

科技工作者之家 2020-11-17

欲乐园

舰长望着舷窗外那颗蓝绿相间的星球,此刻他同窗外的宇宙一样静默。他身后的客舱,无数船客举杯相庆,庆贺最后一批人类离开贫瘠的地球。

微醺的大副带着满身的浮躁打破了舰长的凝望,“舰长,大家都在等您发表演讲。”

舰长转身,忧郁从他脸上一扫而空,他不仅是自己,还是伊甸号殖民舰的舰长。

客舱内灯火通明,中世纪的蜡烛、近代的电灯和现代的泛光灯齐聚一堂,将客舱勾勒得纸醉金迷。混杂着佳肴香味的空气也夹带着暖洋洋的慵懒。演讲台下人头攒动,他们肤色年龄各不相同,唯一的共同点是手里的酒杯与脸上的笑容。整个客舱都似装载不下他们的幸福 。

“同胞们,”神采奕奕地舰长举起高脚杯,“欢呼吧,为我们此行的终点,一个没有严寒与酷暑,只有丰富的物资与矿藏的乐园。”欢呼声几乎将殖民舰掀翻,舰长的嘴角带着完美的弧度,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几千年前,我们在圣经中用想象力描绘天堂,直至今日, 我们才知自身想象力的贫瘠,”舰长刻意的停顿给足了台下听众哄笑的时间,“干杯,为人类;干杯,敬乐园!”舰长接过大副递过的新酒,举杯示意。

晚会无比成功,忙于应酬的船长很快不胜酒力,被大副搀扶着走出客舱。眼皮沉重的舰长瞥向舷窗,窗外已不见地球,只余孤寂清冷的宇宙。

伊甸号的客舱好似奥丁的英灵殿,无日无夜的宴会在其中举办。人类为自己辉煌的过去举杯,人类为自己光明的前景举杯,当所有欢庆理由都用完时,人类就只为庆祝而庆祝。漆黑幽冷地星辰大海中,飘荡着伊甸号,而伊甸号中整日飘荡着歌。

地球被远远地抛在脑后,它已过时,它的卫星轨道上不再有泛着金属光泽的人造卫星,它的晨昏线交替处也不会有灯光依次亮起。

舰长依旧神采奕奕地穿梭在每一场晚会上致辞,但大副注意到,宴会之外,舰长愈发不苟言笑。在永无止境的宴会间隙,大副向舰长表达了疑问。舰长久违的笑容中带着疲惫,“大副啊,我一点也不想参与宴会,我已疲惫,所有人都会疲惫。”

大副提议取消宴会,舰长将手放到他的肩头,“孩子,不行。我是舰长,即使所有人都疲倦,我也不能有丝毫动摇。”见大副懵懂的样子,舰长宽慰地笑了笑,“你不需懂,咱们走吧,晚宴马上开始了。”

失乐园

尽管舰长的微笑无可挑剔,尽管舰长依旧风度翩翩,宴席终有散时,人们终会疲倦。畅想未来固然美好,但沉溺于此只会收获无尽的空虚。舰长不必继续应酬,可大副依旧看不到他脸上的笑意。

人们开始投身于构建新家园,凭借探测仪器传回的资料,一时迸发了无数的设计方案,无奈旅途漫长,纸上谈兵式的设计热潮终成明日黄花。

舰长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当享受当下与畅想未来都过时的时候,人类开始追忆自己过去的辉煌,地球派文学在伊甸号上风靡。地球在望远镜里渐行渐远,但在人心里的分量却越来越重。

伏尔加河、黄河、恒河

或者故居门口的未名小溪

波光粼粼的河水

承载我前半生的记忆

可如今,我与它们相距万里

还记得泰勒斯、老子吗

还有葬于地球的无数祖先

没见过寰宇,思想依旧瑰丽

先哲过往歌颂过的水仍旧流淌在吾辈的身里心里

可如今,我们与它相距万里

迷途知返吧,地球的后裔

趁着还有返回的动力

故星的烙印伴随着人类的每次呼吸

乐园不在宇宙的某隅

而在每个人的心里

舰长看着眼前的平板,一动不动仿佛木雕泥塑,从启程起,他就已预料到旅途不会顺利。

“这是最近传阅极广的地球派诗歌之一。”大副竭力观察舰长的脸色,可舰长一直面无表情。

“你认为我现在应该怎么做?”舰长声音遥远的仿佛来自地球。

“现在前进派和回航派吵得不可开交,”大副说,“从理性上说,资源丰富的乐园远比地球强;但从感性上说,我还是倾向于回航。”

舰长关上平板,“人类有多少年历史,理智就与情感博斗了多少年,而情感未尝一败。”

大副不语,他确实渴望归去。

“跟我走。”舰长走出舰桥,来到客舱旁的舷窗。“在离开时,我一直在这儿看着地球,”舰长抚摸着舷窗下崭新的望远镜,望远镜指着地球的方向。“我比谁都渴望回去,但除我之外,谁都可以提议回航。”

“倘若我们即刻回航,人们会怀念未到的乐园;倘若终至乐园,人们则会心念地球。哪种选择都不尽人意,而人们最终会归罪于我。”舰长看着窗外,轻描淡写地说。

“那让民众自己进行投票,或者干脆兵分两路,一路去乐园,一路回故乡?”大副提议。

舰长的笑中带着无可奈何的悲伤,“上帝尚需替罪羊来掩饰过失,何况羊群一般的人类。分路的话,便会化人类内部的矛盾为两派人类的矛盾。”

“那您打算怎么做?”大副虽知答案,但还是发问。

舰长不语。

复乐园

伊甸号乘客陆续从冷冻中苏醒,舷窗外,乐园近在眼前。如舰长所料,天堂一般的乐园让人们暂忘地球。人类已经不是新生的婴孩,地球不过是人类的摇篮。现在,崭新的世界呈现在人类面前。乐园派如是说。

温和的阳光将乐园包裹,肥沃的土地上肆意生长着奇异的作物,温顺的异星生物慵懒地在平原上觅食,人类作为不速之客登陆,但很快就成为乐园的主人。

喧宾夺主的人类在星球上大肆扩建,一幢幢华美的建筑拔地而起,一处处精致的土地被划分成猎场与庄园。地球,连同伊甸号一起,在被遗忘的角落里覆盖着藤曼。

舰长在自己的铜像下眉头紧锁,大副见状也收起笑颜。舰长手指乐园规划,一座在建新城被命名为耶路撒冷。

大副不禁打了个寒噤,地球上那座城市几千年来一直沐浴在战火之中,和其他土地没什么不同的那块土地,却满浸同祖同宗人类的血与泪。今日,它成为了第一个以地球城市命名的乐园新城。

终于,人们又开始对地球的怀念。耶路撒冷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无数熟悉的名字被复刻到乐园。比长江还宽广的江河赐名为长江,比珠峰还巍峨的山峰命名成珠峰,乐园成了地球的复制。地球派思潮迎来了复兴。

乐园中轻质优良的建材被弃置一旁,钢筋水泥混凝土浇筑的丑陋方块跨越时空重回人类是视线,新修的胡夫金字塔、泰姬陵与兵马俑中虽无帝王的遗躯,但却满载人类对过往的执念。 乐园终成第二地球,但乐园不是地球,地球无可替代。

舰长,或者说前任舰长在倒塌的铜像前静立,他的腰杆已不像当年那样笔挺,可他脸上的表情却是从未有过的轻松。他的大副,现任舰长就像铜像屹立时那样站在他的身旁。

舰长望着大副那张坚毅但又稚气未脱的脸庞,“我的使命已经完成,接下来就交给你了。”舰长第一次露出由衷地笑容。

大副于心不忍,“舰长,虽然大众决定将您一人遗弃在乐园作为当时没返航的惩罚,但我可以安排您偷偷进伊甸号。”

“算了,你有自己的使命,别让我影响了你。”舰长的笑就如同地球冬日里的暖阳,“但愿我们不要再见面。”

大副转身,朝已修整完毕的伊甸号走去,人类终究选择了返航。

舰长躺在冷冻舱里,又回想起地球上那冷的透骨的伏尔加河、带着泥沙咆哮着入海的黄河,和漂浮着遗骸的恒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