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牺牲品

科技工作者之家 2020-11-17

这是一场酣畅淋漓的交配。

几十双眼睛盯着大屏幕上被放大二十倍的两只蚊子,屏气凝神,好像画面里赤裸着身体的昆虫就是脱光了衣服的自己,面红耳赤的样子简直比自己在画面里还要激动。

短短的十秒好像过了十个世纪。等蚊子放松下来,公蚊子的生殖器从母蚊子的尾部拔出,屏幕前的所有科学家才算松了一口气。

这是世界上所剩的最后两只蚊子。

二十年前,同样是这个实验室的科学家,对着外界放出了五千万只携带沃尔巴克氏体细菌的公蚊子。携带这种细菌的公蚊子与母蚊子交配后,母蚊子所产的卵将失去繁殖效力。在本国实验之后,果然蚊子少了十分之九,其他国家纷纷效仿,最后整个世界的蚊子走向了绝种。

这项全球性的“绝种”计划执行了整整二十年,但问题随之而来。

靠蚊子而生的动物、植物一下子没了食物、虫媒,整个自然界开始乱套。

“我早就说过,‘绝种’计划不能实施,二十年前的老前辈脑子有病,十年前的老前辈脑子也有病,到了我们这一代,脑子的病都无药可医了。”说话的是实验室里的短发美女睿之,说话尖锐难听,有啥说啥。听说她最近怀孕了,肚子倒是不显大,就是高跟鞋也不穿了,胃口也不很好。

十年前的老前辈复明听了不高兴,他把脸从大屏幕上抬起来,转向睿之:“你说这话就没意思了吧?十年前我们也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再说,这十年没有蚊子,你们这一代过得多舒服。别喝了水就忘了挖井的人。”

同样在实验室呆了十多年的远灯怕两人吵得厉害,站出来打断他们:“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局面大家都不想看见,我们的任务是恢复生态平衡,不在三个月之内让本地区的蚊子恢复正常水平,恐怕整个生态圈都会爆炸。”

“爆炸?”睿之惊讶。

“我的意思是,就是,这人年级大了,话到嘴边就说不出来……”

“失衡。”这是薄音,一个进实验室还得穿着高跟鞋的女科学家,大白外衬得她皮肤白皙雪嫩。她话不多,句句都在点子上。

这是“绝种”计划实施后,第一次人工促成一对蚊子交配成功,公蚊子身上既不携带沃尔巴克氏体细菌,母蚊子也被消过毒,两只蚊子在一众科学家面前赤裸裸毫无隐私可言。

随后有人提出来:“母蚊子是要吸血的,这样才能排卵。”

睿之说:“血还不容易吗?抓只小白鼠过来,扔进去让它吸。”

“小白鼠的皮毛太厚,恐怕母蚊子扎不进去。还没吸到血,就被毛给埋了。”循着声音找过去,另一头连着的是依然是复明。他似乎对于反对睿之的行为特别感兴趣。不过大家都清楚他说的有道理。蚊子通常叮咬皮毛裸露的哺乳动物。

睿之眼看复明又在反对她,她对复明这种经常否定女人的行为既是气愤又是不屑。“那复明前辈,您说应当如何?”她故意加了敬语,“难不成,您要现在去农场抓只老牛来?”

众人哄笑。

“抓只老牛也未尝不可,只是不知道这老牛身上带不带什么病菌,万一让那母蚊子生下的小蚊子产生变异,造个什么超级蚊子出来,我们可就成罪人了。”

复明说完,偷偷捂着嘴笑了。过了会儿,睿之才反应过来,这是含沙射影呢,提醒她别忘了自己肚子里还有宝宝。

“你们俩啊,动不动就要拌上几句。不过你们说得都有道理,现在我们研究所资金短缺,别说老牛了,就是小白鼠,也真的买不起。”

远灯终究是这屋子里头资历老,职位高的老干部,这么一调和,就把矛盾给扯到资金上了。

有人说:“不然去菜市场买块猪肉,要么买完猪血。”

这倒是个好办法。

得到大家一致同意之后,一个实习生就跑到半里外的菜市场买猪血。可是拿出来卖的猪血全是冻成豆腐块的。实习生想想,买只活鸡,翅膀用稻草缚住,拎着回了实验室。

杀鸡又成了个问题。研究所地方小,众人拎着鸡,跑了三四个实验室,也没找到合适的地方杀这只鸡。

没办法,远灯拎着鸡跑到大马路上。他一手拿菜刀,一手捏鸡脖子,拿菜刀的手还夹着口青花白碗。路人看了好奇,认识的说,这不是远灯博士吗?这不再实验室里动动器材,怎么还改行杀鸡了。

远灯跟这些市井小民自是解释不通,也就笑笑,实验室还等着他这碗鸡血呢。

远灯给小白鼠打过安乐,给小白兔打过安乐,还给拿来做实验的流浪狗打过安乐,可就没杀过鸡。小时候家里杀鸡,大人捂着他眼睛不让他看。这鸡吧,你给它脖子切个小口子,放地上还拖着歪脖子活奔乱跳,血呢就满地地洒。小时候透过大人的指缝看见这个场景,到今年快五十岁的人了,没敢杀过鸡放过血。

家里的鸡,要么买杀好的,要么买做好真空包的。逢年过节实在没办法,要杀活鸡,也是老父亲操刀上场,没这双做实验的手半点事。但他可是这里的老干部了,总不能让年轻人给看清喽。

他把碗往地上一放,蹲下来衬着人行道的边,鸡头往上一按。他咬牙,菜刀一落,眼睛不自觉就闭上了,这菜刀偏了倚了落在鸡头旁边,吓得那鸡不停哆嗦。

远灯回实验室的时候,倒是捧回了一碗鸡血,连眼镜上溅的血都没时间擦,双手还不停哆嗦。

“来来来,鸡血来了。趁热趁热。”

众人将这碗鸡血放进实验箱里,再一次全神贯注屏幕上那两只蚊子的一举一动。

这血是放进去了,可母蚊子跟没闻到似的一动不动。难道蚊子还挑血喝?

“别急,再观察观察。”远灯这话分明是说给自己听的,好不容易接了一碗鸡血,难道这小东西还不领情?

“是不是蚊子卵还没定型?恐怕还得等它落了盘。”薄音猜测。

复明这回倒是附和了:“这东西跟人一样,也得再等等。”

远灯急了:“等?等到什么时候?我这鸡血一会儿该凝块了。”

复明说:“谁知道呢?还得看它的心情。”

围着这只小蚊子,众人面露难色。

直到这鸡血真结了块,它也丝毫没动静。

实习生刚这鸡血从实验箱里拿出来,母蚊子立刻发出不寻常的振动声波,仪器检测到母蚊子的腹部有异样,整个实验室里瞬间怀揣着惊喜,包裹着即将登顶的成就感。

这肚子刚有,能喂给它的血却没有了。

此时,薄音说出了大家都想说,但是都不敢说的话。

“用人血喂它也不是不可以……”

所有人的眼睛齐刷刷地看向薄音。

“我只是这么一说。”薄音立刻改口。众人的眼神分明是说你提出来的你进去。

她扭捏了两下,说:“我是AB型血,不招蚊子。怕要耽误工夫。”

一瞬间她想起自己的母亲。2015年,西非爆发埃博拉病毒的第二年,死亡人数持续攀升,没有要降的势头。薄音的母亲作为本国科学家代表,随着一批优秀的科学家和医疗队一起赶往西非,那时薄音才七岁。

后来这一支代表队回来十个人,其中没有母亲。

埃博拉靠血液传播,她便一直对蚊子抱有嫌恶的姿态。后来自己成了科学家,明知有些血液疾病不会通过蚊虫传播,她依然怀有痛恨之心。

在一片沉默之中,她终于在脑中为自己找到开脱的理由。鞋跟碰撞地板,咔咔两下,她像是下定决定:“我妈妈就是被蚊子害死的,这你们都知道,我从来就怕这种东西。”

接着她扭过脸,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这件事实验室里的人都是知道的。她偶尔感叹命运的不公,并且将自己独立睿智的思考方式“归功”于从小便要过的苦日子。

“妈妈已经为科学献身了,总得给我们家留点人吧?”

没有人应答她。远灯想劝她,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嗓子里。他可不想再站出来了。

复明插嘴:“我听说,孕妇比较招蚊子咬。当然我只是听说,没准今天试一试,就知道蚊子到底咬不咬孕妇了。”

大家的眼神从薄音的身上转移到睿之的身上。

睿之立时跳脚:“你们看我干什么!我可是孕妇!尊重女性懂不懂?何况我肚子里还有孩子,万一你这蚊子杀毒不干净,让我染了什么病毒,我倒是没关系,难道要我的孩子生下来就是残疾吗?哎呀呀,良心这东西真的到关键时刻就没了。泰坦尼克号那时候还讲究让女人小孩先走,现在这个高科技时代难道还倒退了?”

听她开始暴走,远灯便觉得头疼。他的脑中出现小时候玩过的弹珠,在浅浅的纸做的凹槽里一颗接一颗滚出来,一连串真是让人应接不暇。

“我早就在这破实验室待够了。早说了请孕假,上头就是不批,我带孕上班,这是违背了劳动法的!现在你们还要我去喂蚊子?我不干了,不干了,我明天就辞职!”

“好好好,你别闹腾。我们好歹都是高端知识分子,这么闹腾太难看了。”

见有人出来打岔,睿之才收起要上吊的架势,叉腰冷眼旁观。

“这个社会都讲求尊重女性,你们俩男的干嘛不牺牲一下?”薄音说。

复明和远灯对望一眼。

“我是没什么好顾虑的。”复明嗫嚅,“只是我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倒不是说不相信你们谁,就是交给你们记录数据,总不如自己亲眼见证来的放心。”

“你这就是没牺牲精神。”睿之插了句嘴。

“人是有自由意志的,所谓自由意志,就是可以决定自己是否要做某件事的权利。”

“人也是属于群体的,在特定的环境中,人可以为了群体而牺牲个人。”

“不如请您再牺牲一回?”复明眯起他的小眼睛,那双眼睛或许是被苍老压迫成一条缝,也或许生来就是这么小,眼中的光直射向发表这番理论的远灯。

远灯手上还沾着杀鸡留下的鲜血的腥味,如果让他把手伸进培养箱里,一定能让那只母蚊子上钩。

远灯表情纠结,他想起了他已经上小学的小儿子,是个意外怀上的二胎。现在已经快到放学的时间了,不知道家里的老母亲能不能接到小儿子。

这个世界有太多的车子和太多没公德心的人。身为科学家,他最知道冲车外吐的那口痰里含有多少数不清的细菌。他也害怕小儿子在路上会随时遭到绑架。小儿子总是没什么耐心,等不到奶奶,小儿子就会独自走回家,总之是一件危险的事。

每次在实验室有任何危险的事,远灯总是会想到他的孩子们。下定决心要活下去,给孩子们一个稳定的家庭。

可是身上又背负着艰巨的任务,一旦人变成群体里的人,就没法谈自由意识。这也是远灯一贯秉持的。可是他现在有点怀疑了:每个人都在躲闪,为什么只有他需要冲锋陷阵?

为什么呢?

老老实实活了将近五十年,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因为付出在他的眼里是理所当然的。

所以不管多危险,他都没有办法拒绝。现在却心有不甘,他人的眼光中带着“啊还好不是我”的庆幸和“看你怎么办”的嘲讽,这么多年中规中矩,跟自己同一批的人都混得比自己好,而自己还在缓慢上升甚至已经进入平稳期。过不了几年就退休了,想想老之将至,真的有陷入沼泽的无力感。

“如果这次的实验成功了,我们等于为全世界做了一件好事。结果怎样无法预测,但好的方面总会比坏的方面多。这可是全世界最后的两只蚊子了,比你们的命都金贵。哈哈哈哈。”上级领导尴尬的笑依然在远灯的意识里回荡。每句冠冕堂皇的话背后,隐藏的都是白干活和永远无法升迁的事实。

“远灯老师考虑好了吗?”复明的小眼睛闪着狡黠的光芒。

“好,我来。”

远灯走向实验箱,将手伸进那个挖好的洞口。

小时候他经常在河边玩,河边有很多的蚊子,特别是夏天的晚上,小河的清凉成了蚊子的殿堂。那时候真是满天星斗,流星穿行。他总是半夜出去摸虾,被蚊子咬得满腿是包,一次数了数,足足有两百多个。他还沾沾自喜认为养活了一窝蚊子。

痒虽然痒,但是开心。

几十双眼睛重新盯着透明的实验箱。公蚊子倒是不在意,母蚊子嗅到了血的味道,扇动翅膀愈发靠近远灯的手臂。

他的手臂没几根毛,白皙得真像女人的手。

叮了叮了!叮住了!女人们捂着嘴不让自己发出惊呼。

高倍显微镜下,蚊子的喙——就是那根食器——扎进远灯的皮肤。

吸啊,吸啊。

远灯仿佛看见小时候摸虾的小溪。

他抽出手臂,啪一下,拍死了母蚊子。

以前他就是这么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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