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集体行为都是可疑的

   还不到8点，S就把我从床上拉下来，“走，去学工办，干活。”

   走廊里有嘈杂的脚步声，校园广播播放的是运动员进行曲和激越的动员声音，楼下人声鼎沸。从窗户看下去，学生们正三三俩俩往大操场方向走。

   这是15年前5月9日，周日。我还在一座小城的学生宿舍里赖床。昨天，5月8日清晨，中国驻南联盟使馆被炸，过去一天早已群情汹汹。

   学工办在宿舍楼6楼，是由普通教室改装的。学院里日常学生工作主要在这里策划和实施，大多学生会的公共财物也寄存在此。我们飞快调好广告色，裁好纸张。我蘸上颜料，还想斟酌内容时，只见S早已一挥而就，黄底红字的“共赴国难”“捍卫主权”湿气淋漓。S用王铎的行草书写，恣肆而有节制。我吸了口气，埋头写下，“靖国难”“严惩凶手”“捍卫尊严”。来拿标语的同学越来越多，根本等不及广告色干透，标语还在笔下就被扯走。不少广告颜料就在横幅上爬成了蜘蛛模样。门外的过道明显过于狭窄了。我拿着广告色和墨汁，转到宿舍楼前的空地上，在纸上、T恤上继续写着“同仇敌忾”“血债血偿”之类的词句。还有同学把红色颜料抹到脸上，叫嚷着往操场去了。

   我和S是由学工办的一位老师领着到操场的。耀眼的阳光下，操场上红旗招展，男生们涨红了脸，声嘶力竭地呼喊。站在我们系的队伍里，我看着周围兴奋的面孔，感觉有些陌生。和主席台隔着个偌大的足球场，我只能从旗杆的间隙里隐隐约约地看到台上不停地招呼着什么。每一次换人，台下又是一轮响亮的口号和挥舞的红旗。每次都能感觉到口号是从主席台逐渐传递过来的。很多时候我们也听不清在喊什么，只是听到有声音传过来，各自打开喉咙配合一下。阳光配合着学生们的热情，毫不顾忌地倾泻在年轻的面庞。

   操场上的鼓噪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最靠近主席台的队伍开始往校外走。像开了闸的水库一样，口号声立刻变得稀薄了。我们几乎是最后才加入游行队伍的，操场上散落的标语纸片在阳光下鲜红的刺眼。游行队伍拉得很长，路上还有着制服的警察沿途维持秩序。看着前面的喧闹，我们喊着稀稀拉拉的口号，旗帜也不再挥动，无力地扛在肩上。女同学三三俩俩窃窃私语。倒是学工办的老师们跟着我们一路为我们加油。

   操场在大学的中区。游行路线大致是从中区南门出发，沿着大学西侧马路行进至大学北区的西门结束，全程不到两公里。我们大概花了半个小时到达了学工办老师交代的终点。其实，真正终点是北区西门的冷饮店。在阳光里鼓噪了2个小时的年轻人把冰柜里所有的冷饮和雪糕抢购一空，我们从冰柜里拿到的冷饮甚至还是温热的。

   一进校园，林荫道上遍地都是标语的碎片和雪糕的包装。热情褪去，涨红的脸色显得更加苍白，大家沉默着回到宿舍。晚上，这次游行成为小城新闻的头条，听着收音机里从主席台上采集的热情的呼喊和无比清晰的口号，拿着收音机的Z猛地捶了下床板，“靠，我们被骗了。”

   在我的记忆里，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说起游行。过去10多年里，那次游行也从未成为同学聚会的话题。彼此默契地缄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