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力马扎罗的雪(上)

科技工作者之家 2020-11-17

作者:罗妍莉

罗妍莉,译者,作者,在太阳系第三行星的繁华与荒芜间浪迹多年。译作两百万余字,涵盖传记、科普、人文、科幻等领域,翻译过多篇雨果奖、星云奖、轨迹奖、斯特金奖等提名及获奖科幻、奇幻作品。原创小说及游记等作品散见《文艺风赏》、《私家地理》、澎湃新闻等。

(上)

快下雨了。风暴在天顶聚集,乌云遮没了西南方大片的天空,只余矗立眼前的乞力马扎罗一道浓黑的峻影,白雪微茫的山顶闪耀着模糊的银光。来摩西之前,我原以为这座非洲最高峰、传说中的“赤道雪山”会是怎样的一副恢弘奇观,结果不要说白雪皑皑了,即便站在山下望去,基博峰顶也只余几撮不起眼的雪痕,仿佛下一刻就会随风而去的片片柳絮。

“雨还有多远?”我问身边的萨法里。他正倚在一旁,嘴里百无聊赖地嚼着几片米拉叶,这时便噗一声吐掉,看也不看天空,反倒闭上眼,闻了闻什么,又伸出颀长的咖啡色手指,像是抚摸着空气的流动,然后才懒洋洋地回答道:“十分钟……十五分钟吧,抓紧了,陈。”

得抓紧了。

我擦擦汗,又挥了几铲,才将树苗放入坑底,开始飞快地往里填土,一边不时调整着树苗的位置。

这时,一道突兀的细嗓音不知从哪响起:“你在干嘛?”

“种树。” 我咬着牙使劲,头也没抬地答。不是很显然的事吗。

那声音停了一拍,又问:“你刚刚生了孩子吗?”

嗯?

“没有啊。”

我顺口回答,边用铲底轻轻拍平最后一抔土,这才抬起头,目光扫过大树后探出的一张巧克力色的小脸,望向天空。雨云仿佛已触手可及了,山顶那点可怜的白雪隐在乌云中,仿佛已被吞噬了一半,一道白色巨柱联结了天空和山侧,正向我们的方向飞速移动。“来了,快走。”我提起铲子,一阵辨不清方向的风吹得我闭了闭眼。

“那边有个洞穴,跟我来吧,很近。”小姑娘从树后敏捷地钻出来,我这才看见她背后一大捆张牙舞爪的树枝,看样子是拾到的柴火。

我犹豫了一下,看萨法里已迈开长腿跟在女孩身后,这才跟上。

所谓的洞穴不过是岩石间一道深深的罅缝,不算宽,不过容纳我们三个人倒是绰绰有余。我们刚钻进来,乱风夹着雨便从身后追兵般掩至。

我松了口气,把铲子随手靠在岩壁上。女孩也卸下了柴堆,却又接着追问:

“如果你没有生孩子,那为什么还要种树?”

这二者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吗?我懊恼。

“闭嘴,扎哈拉,你怎么问起来没完了。”萨法里倒先开口了,“她是个中国人,他们不信那些。”然后他转过头,向我解释道:“在我们坦桑尼亚,每生一个孩子,就要在门口种棵树。对不起,这姑娘太多嘴。”

这样啊,我倒释然了。望着岩外密不透风的雨帘,比白芸豆还大颗的雨粒凶猛地冲击在岩石上,溅起一片白茫茫的水花,让我想起小时候故乡夏天的骤雨。我又往里退了退,答道:“不是,我没有孩子。我是和你一样,在一座大山里长大的。我们家乡的那座山比你们这座要矮些,因为有人砍树,砍了太多的树,所以有一天也是下雨,泥石流,压死了我的叔叔。”

“噢!”“啊——”

一大一小两道吸气声:“对不起。”

“没关系,已经过去很久了。所以我每次去一座新的山,总会种上一棵树,希望别处这样的事可以少一些。说起来,这是我种下的第八十棵了。”我侧过头,看着两张在暗处看不清的黑色脸庞:“对了,我们那儿生了孩子不种树,倒是有些地方,如果是女儿的话,会埋上一坛酒,等女儿十八岁出嫁时,酒也陈了,正好婚宴上喝。”

“哈,我觉得这办法好!”萨法里眼睛都亮了,“等雨停了,我们不如去喝上一杯怎么样?为第八十棵树。”

那是我第一次去乞力马扎罗山,也是我第一次遇见扎哈拉。

那天晚上,音乐声震耳欲聋的本地酒吧里挤满了各种肤色各种口音的人。我随着萨法里坐下,友好地跟对面坐着的两个白人女孩打招呼,其中一个面容消瘦的笑着点点头,露出一点牙套。“来旅行吗?”我问。

“是啊。来找海明威写的那只豹子。你呢?”她凑近我,在嘈杂的背景音乐中特意提高了声音。

“啊!《乞力马扎罗的雪》吗?我也读过一点。”不过我只记得那句:在西高峰的近旁, 有一具已经风干冻僵的豹子的尸体,豹子到这样高寒的地方来寻找什么, 没有人作过解释。

旁边那个金发红唇的却只瞥着萨法里,嘴角微微勾起:“什么豹子?不是说山顶的雪不出十年就要消失了吗?那还不赶紧来看。”

萨法里忙附和:“那是!十年前可不这样,我听电视上说过,每年雪线都要后退,再过十年肯定没了啊。说实话,上次下雪是什么情形,连我都不记得了。”

“十年也太久了点,再过十年,我都老了,哈!”她声音低哑慵懒,朝他眨眨左眼。

呵呵,大家都这么想。“所以多种些树,或许雪化得就会慢点,不然说不定很快你们就没水可取了。”我看着萨法里,大声道。

“取水?那是女人的事!跟我什么关系?”萨法里目光只黏在她红唇上,早跃跃欲试地起身,勾着蛇一般婀娜的女子起身进了舞池。

没坐上半小时,晕头转向的我就告辞出来,丢下正在简陋的石头舞池里扭腰摆臀、马达般扭动的萨法里,一个人沿着马路往酒店走去。这时,我听到背后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一回头,却不见人影。

天色尚未黑透,街上还有不少悠闲的行人,摩西的治安在东非据说也还算是好的,但我不喜欢刚才酒吧里那个自称从以色列来的阔佬那模样。

拐角处,我再一回头,这次瞥见一道细瘦的身影,惶急地正要躲进电线杆后去。呼……我不由暗自松了口气。

“扎哈拉,你是叫这名字吧?你跟着我干嘛?”

她忸怩地慢慢走过来。“对不起。”

“没关系。说吧,需要我帮你什么?”我心里不由得立刻想起前两天刚下车时,从红土街道两旁理直气壮伸过来的那些细瘦小手。

“给我二十先令吧,小姐,只要二十!我饿了!”

扎哈拉,你也是来找我伸手要钱的吗?我低头俯视着这张巧克力色的小脸,她身高大概只到我胸口。

“是,是这样的……”女孩的头慢慢低下去,然后又抬起来,“你说,你们那儿,女孩要到十八岁才结婚?”

嗯?

我拉起她的细胳膊,放慢脚步,往几百米外酒店的方向继续走:“是啊,那还算早的。在我小时候那座山里,女孩们结婚也慢慢晚了,大部分都去山外打工了,二十多岁结婚很正常。在我现在住的那座城市,那就更晚了,有的到三四十岁,也有不结的,反正几千万人,也不差这几个。”

“几千万人?那不是跟我们全国差不多?”

“是啊,所以你看,我快三十了,也没结婚啊,还在到处跑来跑去。”

“那你哥哥怎么办?”

“我哥哥?”我不假思索的反问,“我没哥哥啊,只有个妹妹。”

“怪不得!”她像是羡慕地叹了口气。

这时我们已经走到了旅馆侧门外,满天星辉亮过门口那盏可怜的路灯,不远处是非洲常见的移动蔬菜店——说是店,其实不过是一张铁皮围成个小棚,横七竖八堆着几根干瘪如橡皮的胡萝卜、五六个结满污泥的土豆,一支瘦骨伶仃的蜡烛,用纸挡着防风。

“过来,买点,新鲜胡萝卜。”一脸皱巴巴的黑人老太蹦出几个英文单词,在烛光下朝我招手,然后忽然切换成本地土语,高声呵斥。“奶奶叫我回去了……”小姑娘拖着步子走向棚后,边恋恋不舍地向我挥手,雪白的牙齿在星辉下的夜色里闪着光:“晚安。”

萨法里说得对:汲水是女人的事。至少在摩西是这样。

第二天下午,我带着密封罐,去河边采水样。一抬眼,只见对岸站了一排,全是叽叽喳喳的女人——编一头辫子的、束起短卷发的、用头巾包头的,每个人或提、或抱,身边都有一个硕大的塑料桶,里面简直能塞进一头小羊。有的唱着歌,正往桶中盛水;也有的已然汲满,三三两两从岸边起身,单手稳稳扶着桶,挺腰昂首,说笑着缓步走开,令我对她们的颈部肌肉不由得万分佩服。

之前我和师姐做用户调查的时候,早就从资料上得知,为了收集生活用水,撒哈拉以南非洲女性每天得花费1600万个小时,是重要的目标市场之一,所以这次我们原型机测试,才特地将一处测点选在这里。不过自己亲眼目睹,又完全是另外一种感觉。

午后明亮的天空下,热烈的赤道阳光无遮无拦地倾泻而下,慷慨泼洒在她们飞扬的衣裙上,衬着近处高低错落、树顶平坦如擎伞盖的金合欢树,以及远处微雪的乞力马扎罗山脊,一派色彩浓艳的魔幻现实主义画风。明黄、绯红、满绿、深紫,那些宽大的印花布裙仿佛在热烈地燃烧,灼烫我的视线。我微微低头,将双手浸入河中,清凉的水安宁了我的皮肤。是源自基博峰上消融的雪水吧?

等我忙碌了一天,终于疲惫地走回酒店门口,又看见了扎哈拉:两手各拿一只黄橙橙的大芒果,正靠在墙上,不安地东张西望。

“扎哈拉,你在等我吗?”她闻言转头,笑着朝我飞快地跑来,敏捷的姿态让我联想到奥运会上的埃塞俄比亚长跑选手。

她的英文并不太好,但在摩西这地方已算难得的流利。“我英语考试考过第一名呢!以前上学的时候。”

扎哈拉今年十二岁,是家里第四个孩子。二哥今年到了该娶妻的年纪,按照本地风俗,女方家里要12头牛作为彩礼;也按照本地风俗,她家没有那么多牛,所以她家正在给她物色合适的男人——有12头牛的那种。有了牛,哥哥的新娘就有了。而女方家呢,当然了,也有几个哥哥。

我撇撇嘴,真恨不得把她们那些老爹揪出来,摇晃着那一颗颗榆木脑袋,朝着他们的耳朵大喊:醒醒吧!你该让你女儿继续上学,而不是用她去换什么牛。她才十二岁!当然了,即便我真这样做了,估计也并没有什么用。这种无力感自从我踏上这片土地,便深深地包围了我。

我刚从房间的冰箱里拿出一罐芬达,递给小姑娘,手机便震动起来。是我妈。真是的,就算躲到赤道雪山,也躲不开夺命追魂视频电话啊。“阿芳啊,那边热不热?咋瘦了这么多?”我余光看着正专心剥芒果给我的扎哈拉,一边东拉西扯,不出所料,很快我妈忽闪着泪眼,又绕回了老话题:“你哪天回来?上次林阿姨说的她儿子啊,从老家过来了,看着还老实,怎么说你不理人家?你赶紧……”

“喂——妈,你说什么?喂喂?哎呀,非洲这网怎么……”我按下挂断,顺手把WIFI也关掉,呼了口气。

“十万个为什么”小姑娘好奇地发问:“你们说的话真是奇怪。你那座山离得远吗?”

我目光转回她身上,忽然生起一股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忍不住摸摸她的小脑袋:“很远。”

“要走多久?”

我失笑:“走路到不了,亲爱的。”

“那要坐车吗?坐很久吗?”

“得先坐车,再坐飞机,再在很远的沙漠里换一次飞机,还要再坐车,才能到。”

她深吸一口气,捂住嘴,还好她的嘴很正常,并不像以前在网上看到过的唇盘族那种恐怖模样。“那要很多钱吧?”她小心翼翼地问。

“嗯,很多。”

“一万先令?两万先令?十……十万?”她鼓足勇气,看我仍然摇头,便怔住了。这似乎已经完全超出了她所能理解的范围,而十万先令其实也不过50美金而已。

就这样,我多了个小朋友:扎哈拉,意思是“沙漠里的花”。

村子里的其他孩子们只是在我路过时挥手大嚷:“嘿!中国人!”男孩子们有的还会比出个歪歪扭扭的白鹤亮翅——不,黑鹤亮翅,嘴里喊着“李连杰!”或跟着我搭乘的摩托车乱跑一会儿。可扎哈拉却十分神出鬼没。我蹲在河滩上,测试风道系统优化数据,带着草帽墨镜、仍觉心口燥热的当口,她会忽然从灌木丛里蹦出来,手里高高擎着几颗百香果;我跟只会说斯语的热心群众问路,七只手指着七个不同方向时,她也会从桥下钻出来解围;我不在坎比村那几天,她还会蹭“土豪”萨法里的手机给我拨个电话,叽叽咯咯好一阵,再道晚安。

我从奥罗伊村回来那天,扎哈拉早早就在酒店大堂里等我了,一见我风尘仆仆的影子,她立刻跑过来,破旧的裙子洗得干干净净,里面兜了一堆熟得发紫的牛油果,小脸上洋溢的欢喜让我颇为感动。

没几天时间,她竟已跟大堂经理本杰明混熟了,连带也包括院子里那两只狡猾的猴子——它们每天早晨都喜欢从我窗口偷走一块咖啡方糖——还给它俩各自起了名字,胖的那只叫宝比,瘦的那只叫比宝。(还真是会偷懒啊……)

星光初升时,我还在整理这几天积累的热损分析数据,她在旁边自顾自玩了会儿,无聊地把头搭在我膝盖上,想吸引我注意似的问:

“你见过下雪吗?”

“当然了,我现在住的那座城市,一到10月底就该下雪了。”我心不在焉地回答。

“雪花长什么样?”

雪花吗?我终于抬起头,转动了一下略微僵硬的脖颈,稍事休息。脑海里掠过的第一句话竟是“燕山雪花大如席”。

“嗯……这个问题很难啊。”我抬手抚摸着她蓬松的短卷发,手感很好,让我想起新绿的春草背面的绒毛。“如果放在显微镜下,每片雪花都不太一样,有点像我们人,也有各种模样。有些像交叉的剑,有些像闪烁的星,也有些像蕨类植物,不过大部分还是对称的六角形。”

我揽着她的小脑袋放平,一下下用手指为她梳理头发,给她简单讲了讲《冰雪奇缘》的故事:“于是姐姐艾尔莎呢,用她天生呼风唤雪的超能力,在雪山上建起了一座冰雪宫殿。”

小姑娘听得出神:“真美啊!我们这里也有雪山,我也可以有自己的冰雪宫殿吗?”

“你们的雪山啊,”我叹了口气,“很快就不再是雪山了。”

“为什么?”小姑娘捉住我的手,一骨碌坐起身来。

“因为啊,乞力马扎罗的雪线每年都在后退,”我索性起身,拿起一个牛油果切开,一人一半,撒上点盐舀着吃,“据说再过十年,山顶的雪就该化完了。到那时候,这就只是一座普通的山,高山,游人会变少,山下的河水说不定也从此干涸了。那时候,你妈妈没地方打水,你们很可能就得搬走了。”

这很残酷,不过童话归童话,现实是现实。

“那可怎么办?游人不来了,萨法里叔叔就该失业了;河水干了,奶奶的胡萝卜都要枯萎了,托嘎也就没水可喝了。我们又能搬到哪里去呢?”托嘎是她家唯一的那头牛。

我们久久地陷入了沉默。

天刚蒙蒙亮,我被一阵怪异的吱吱声惊醒,朦胧睁眼,窗口一只毛茸茸的爪子正闪电般缩回,是那两位老朋友中的一只。扎哈拉站在窗前,挥着手,嘴里还咕哝着:“不准偷东西!宝比,摘香蕉去!”淡淡的朝晖在她毛茸茸的头顶形成一圈朦胧光晕。

我睡眼惺忪地打开窗户,一只胖猴子正敏捷地跳上树枝,回头龇了龇牙。

见我醒来,扎哈拉忙牵起我的手就要出门。

“去哪儿?”

“萨法里叔叔带我去过的地方,到了你就知道了。你自己去还得花钱。”

于是,清晨清凉的雾气里,我跟着她轻捷的步子,深一脚浅一脚地拐上了一条土路,土路尽头是平静的湖面。她牵着我在灌木丛中蹲伏下来,小心避开尖刺,示意我别作声,冰凉的露水打湿了我的头发。

乌云低垂,野树参差。我莫名其妙地望着湖水,心里惦记着酒店的牛奶和热腾腾的摊蛋饼,直到一群野象出现在我眼前。

我生平第一次离非洲野象这么近,惊愕地看着这些陆地上最大的动物悠然将全身浸入水中,只微露出头顶,小象顶上的茸毛和身边小姑娘的一样可爱,恨不能伸手去也摸上一摸。象妈妈袅动着柔软的长鼻,伸入水中,又举过小象头顶,喷出细细水花,如此循环往复,喷出的水雾似乎与低低的乌云相接。

我屏息静气,目送象群走远,扎哈拉悄悄在我耳边道:“如果有一天,我也可以去工作,希望是跟大象在一起。”想了想,她又补上句,“小时候,我还以为云是被象鼻子吹上天的呢。”我拼命忍住笑,捏捏她的小手。

回去的路上,她很认真地问我:“姐姐你说,雪山很快就没了。可要是我们领一群大象上去呢?让它们用长鼻子往天上喷水,怎么样?然后等天气冷下来,水不就变成雪了。”

我这才明白,小姑娘带我来这儿,原来不止是好玩:“扎哈拉,要知道,象鼻子再长,也够不到云层,它们还得吃东西呢。再说,即便湿度足够,水也不一定会变成雪。现在山顶下的雪少,化的雪多,这才是问题。”

我看看她失望的小脸,没忍心说完——所以,这是个馊主意。“走,带你吃点东西。”

她却把我带到路口,便往另一个方向跑去,一面恋恋不舍地挥手:“我得赶紧捡柴火去,还得帮妈妈卖西红柿呢。”

转眼间,我在摩西原计划的一个月倏忽过半。这天傍晚,刚从乞力马扎罗山的另一侧做完测试回来,我乘兴沿着萨法里带我走过的山路往上走,打算趁天黑前去看一看我的树成活没有。还没走上那段石子路,便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飞快从身后接近:“等等我!”

我一转头,便看见扎哈拉的笑脸:“你是去看那棵树吗?它很好!我天天捡柴时都去看看它,有时候还浇一点水。这么晚了,你会迷路的,而且也不安全。”

“你真聪明,小扎,谢谢你。”

“没事,我知道是为了你叔叔,愿他在天堂里安好。”

“不完全是为了我叔叔。”我替小姑娘理理钢丝般蓬乱的头发,然后拉着她往上走,“还为了这座山。”

“这座山?嗯,这是座神山,我们还祭拜它。所以山神鲁瓦也喜欢树吗?”

“山神鲁瓦?谁知道呢?也许吧。”我暗笑,“也是为了你们村啊。”

“我们村?”小姑娘脸上的神情更疑惑了,“山上种棵树,跟我们村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我指向黄昏的峰顶,渐黑的天色下,那点积雪更显得黯淡无光。“有句话我一直很喜欢——万物相互效力。记得我上次跟你说过的话吗?雪越来越少了。有本书上说,如果增加植被密度,”我看了看她茫然的小脸,解释道,“就是多种树,增加空气湿度,或许可以减缓冰川融化的速度。否则,冰川融尽的那一刻就会来得更快。”

那棵小树显然成活了,嫩绿的叶片在黄昏的凉风中展开,轻轻颤动,被落日勾勒出道道耀眼的金边,让我忍不住伸手抚摸了一下。日色正迅速西沉,如一枚硕大的非洲鼓,悬垂在地平线上,在壮美的荒原上洒下一片艳红。

我闭上眼,张开双臂,在风中静静伫立片刻,然后牵着扎哈拉往回走。

“我明白了,总算还是有办法。只要多种树就行。那我也可以种一棵吗?”小姑娘仰头望着我,巧克力色的小脸也被落日镀上一层熔金色。

“当然可以,越多越好。还可以叫上你的兄弟姐妹和朋友们,大家一起来。”

“可我不会种树,你可以教我吗?树苗很贵吗?”

我想了想才回答:“有比我更合适教你的人。听说过马塔伊博士没?”

“不认识,我从没去过医院,每次生病,都是我妈妈给我们治,太严重了就找村里的老巫医塔纳。”

我笑着踢开一粒石子:“我说的不是医生,是博士。诺贝尔奖——这个你知道吧?她是你们邻国第一个获得诺贝尔奖的女博士。她发动很多人,种了3000万棵树。”

“那她读那么多书,还能换到牛吗?我父亲说,女孩不该去学校,认识自己的名字和钱上印的数就可以了。我们村的卡帕,本来可以换10头牛的,结果只换到5头。他们说,就因为读过书,她被惯坏了。”

“我也是博士啊,亲爱的。”我咽回了下半句的自嘲——我们那儿有句话,叫世界上有三种人:男人、女人、女博士。“给马塔伊博士写封信吧,扎哈拉,问问她你所有这些问题。去网吧里写封Email,我替你付钱。”

这时我们已经走回马路,我从兜里摸出一张一千先令的纸币,递给她。

可她踌躇着:“我哥哥说,外面那些人可骄傲了,不会回信的,他花了血本,泡在网吧里,给那个尼日利亚的女明星写了几十封信,说她多迷人、他多想和她睡觉,可她连一封也没回过。”

我哈哈大笑起来:“这封可能不一样。你不试一下,怎么知道她也不会回呢?”

“可我英语没那么好。我能写吗?要不你替我写吧!”

“我英文也不好,可这并不妨碍我来这儿。还有,博士会讲你们的语言,斯瓦希里语。”

我没动,只是把那张纸币伸到她眼前。

她终于伸手接过,小心叠起来,放进鞋底。

走到岔路口时,天色已黑,她非要陪我走回酒店,我便顺路请她进去吃沙冰。

简陋的沙冰盛在粗糙的塑料碗里,一股廉价的桔子添加剂味道。不过外面好像没看到有卖,不像B城,满街都是。

“这是什么?”扎哈拉伸出食指戳了戳。

“沙冰,尝尝。”

“能吃?”她小心将指尖伸入口中,然后眼角慢慢弯起来,很快便舔了个精光。

吃完她还意犹未尽,我指指沙冰机:“再来一碗?”她摇摇头,却跟操作机器的本地人叽叽咕咕说起了土语。那黑人笑起来,顺手接了碗自来水,倒进机器里,很快碗里便堆起满满的一碗冰。小姑娘瞪大的双眼在射灯下闪闪发光。

我送她到门口,黑暗中,她忽然露出雪白的牙齿:“姐姐,你说,雨不会自己变成雪,可如果我们弄台沙冰机上山呢?我们可以把雨放进沙冰机里,这样出来的不就是雪了?”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但能听出她的兴奋。

这小姑娘还真有意思,说浇树,就天天惦记着浇树;说雪山,就一刻也没忘记雪山啊。

我揉揉她的小脑袋:“你忘了,山上没电。赶紧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