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别塔

科技工作者之家 2020-11-17

睁开眼时我看见了我自己,乳白色灯光的光线很强,于是我又闭上了眼。漫长的无意识浸润过程开始了,在那片乳白色过后,周遭开始变黑又变红、变蓝、变成一种我道不明说不清的颜色,我感觉到风在我脸上轻拂,感受到了山川、河流、太阳……海浪激打石壁,磅礴的声音向我压来,积云团聚,又一下子抽空。黑暗四下袭来。

我是什么?

我什么也不是。

记忆中的眼神冷峻,仿佛打从一开始就在盯着自己。不知多久……

我感到了窒息,嗓子仿佛被什么东西黏住了!惊醒!我本能地扭动自己地躯体,一时间水珠飞溅,头嘭地一下撞到了前面地硬物,我就这样前屈着上半身咳嗽起来,咳出了一些粘稠的液体。缓了一整后,我缓缓抬起头来,现在我正对着玻璃,玻璃后面是熟悉的门框、熟悉的桌椅,熟悉的镜子。我在一个长方形的玻璃柜里,镜子与玻璃之间反射出了千千万万个我,我将手提起来撑在玻璃上,可是镜子里的我却怎么也提不起手来。我有些害怕与镜子里的我对视,甚至想到我闭眼时,镜子里千千万万个我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我,就像梦里的那个眼神一样。这个玻璃缸里的水位正在缓缓下降,已经到了我肚脐的位置。这些东西不应该说是水,它和我刚刚咳出来的是同一种黄色的液体。等到那些粘稠的液体退到了这个玻璃箱子的底部,身前的一整块玻璃向后上方翻起然后缩回了墙壁中,一时间空气就像致密的冰块向我的身体砸来,寒冷而又压迫。我大口大口地呼着热气,踉踉跄跄地扯过蛋形椅子上的灰色织物一屁股坐下。前面的桌子十分窄长,桌边到墙面的距离大概只有两个手掌那么宽。桌子上有一个深蓝色的手环,材质似乎以塑料为主,却又散发着不寻常的浅色光泽,仿佛是多种难以识别的金属混合成的合金,手环中间有一块凸起,正在一下一下闪着红光,我观察了他很久,觉得它像是我的东西就把它拿到手里来看,手环上面还有细细的花纹,有些是几何图案,有些明显与海洋有关,这些雕花美得令人难以置信,虽然心中戚戚,但还是将它带上了手腕。

突然红光消失了,转而在我的面前放射出了白色的光芒形成了一个人形。

“怎么都不接连线?你开始写新的故事了吗?”她问。

“什么?”

“方文,我说你有在写新的故事了吗?上次那个故事是肯定不会通过的。”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不是不接你的电话,而是我不太知道这个额……手环应该怎么用……我想我可能失忆了。”

“好了,我不想听你说这些故事,还有电话是什么东西?我要的是稿子、稿子你知道吗?如果你今年还想吃饭,你应该把你脑子那些幻想写下来……”她交叉着双腿,右手拿着电话,左手不耐烦的敲击着桌面,那条黑色短裙紧紧裹住她牝鹿般的腿,声音听起来相当不耐烦。我选择屈服,我没有力气去说清我的状况。对于这个狭窄的房间我只有一丝丝模糊的印象,我还知道桌子上那个凹槽是可以按下去的,就在刚才,我按下去的时候出现了一个操作界面。但对于手头上的事,我想我一时半会儿还不能处理。

“喂,喂,你有在听吗?也许你应该去看看医生,或者把自己星历上的东西看一遍,我看过很多人像你这样,他们看过网典之后都好了,或者说好了很多,你最近一直在讲奇怪的东西……什么章鱼脸的居伊人……通过基础的碳基恢复仓就可以制造出有灵魂的人类,当然我想你应该不是在开玩笑,就是,你的表情非常严肃,明明是在放松的场合,把我搞得很紧张……就你就坐在床边,突然之间就很严肃地和我说这些东西……”

她在暗示些什么?我和她居然会有那样的关系,可是我一点也记不起来她的容貌,她嘴上说着暧昧的话,神情却非常严肃。

“居伊人是什么?”

“你常常用这个来比喻我的主任,就是那个满脸胡子的老头。你一定记得的,就是那个要把胡子兜住的黑脸,像是给脸穿了条内裤一样,你是这么说的。需要我来看你吗?我感觉你好像真的不太好。”

她又问了两次,我才从思绪中抬起头来:“哦,不需要。”

接着两边都开始沉默,过了一会儿她说:“那好吧。”然后突然全息图像上下缩成一条白线,手环收回了光线,只剩下表面那层淡淡的金属光泽。

我面前只剩下一个按钮,除了按下去,我别无选择了。眼前的虚拟屏幕赫然读取了“张方文”这三个字接着弹出了几个文件夹,我通过触控操作,点开档案那一行目录,出现了一系列文件夹资料:身份信息,文化背景,住址,基因报告等等,看上去复杂而枯燥,我没什么兴趣,最最底下有一个小的文件夹署名是“死亡证明”,点击。

张方文:2091/07/18 于人马座F685参观舰上进入紧急发射仓,向麒麟座V616黑洞发射,预测已进入无限时间的坠落,于人类视界已宣告死亡。

突然休眠舱上方开始亮起红光,仿佛在召唤我进入它的体内。我深吸了一口气踏进了休眠舱,前方的玻璃合上之后,整个世界呈现出一种灰蓝色,玻璃舱开始注入先前那种黄色的液体整个休眠舱向巨兽的舌头一样缓缓收进墙壁,我被吞进了白色的腔道。古代的火葬中,尸体好像也是这么被送进炉子里的。这个场景叫我阵阵发冷。之后我觉得自己像是坐滑梯一般,滑进了巨兽的腔道中。

视觉渐渐熟悉闪耀的白光之后,我看到了一个人伏案写作的背影,他正在飞速地敲打着他桌子上地投影键盘,说实在的,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是既然出现在我的星历里,除了我之外大概也不会是别人了。

“你在做什么?”我心中想的事情居然在这个空间里回响了起来。

“未来。”他淡然地说,依旧低着头,我甚至怀疑他有没有张嘴。

接着,他将写好地一个文件保存,拖到“我的星历”中。然后他点了一支烟,仰面躺倒在身后的椅子上。

“有些时候我开始分不清故事与生活的区别,仿佛是生活中包含着故事,可同时故事也带来一部分的生活。”他说,“此刻我只能无意义地望着天花板,整个房间安静的像一块致密的冰,没有一丝气泡,我的生活也是一样。”

他将手举过头顶,遮住头顶耀眼的白灯:“我知道你不是我,因为我的这段星历不是给我自己听的,你的世界第一次与我联系的时候,我还以为是谁的恶作剧。小时候我的父亲经常这样,左手举着书,右手抚摸我的头,然后对我说他的知识都是外星人交给他的,他是个医生,可是最后也不能救自己,当他进入那个外科手术腔洞的时候,第一次害怕自己不能再活着出来,他在那里面激烈得挣扎,但是随着氰化钠流入管道得曲度,他滑向了睡眠,再也不能醒来,他们都说那是医疗事故。随着父亲的死亡,所有的书,资料都荡然无存,那个夜晚,我带上了他的信环,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甚至连他的星历都不复存在,我在那时才明白你们那个世界是真实的,我想是时候了,你们应该要来了,来到我们的世界。居伊人。”

“我们古时候有本书叫《圣经》,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上面这样记载:大洪水过后,人类联合起来建造希望能通往天堂的巴别塔;上帝发现人类怀疑自己曾经对他们立下的誓言,于是惩罚人类说不同的语言,人与人之间开始产生分歧,只能混乱地分散在各处……”

一阵湿乎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呲”的一下,我身后的金属门开了,啪啪,两只章鱼足踏进了门口,他体型矮壮,大约只有1米5左右,脊背佝偻着,肩膀高高耸起, 穿着破旧的皮衣。他的头部扁平,两只眼睛向外突出,我仿佛在哪里看到过这样的眼神,鼻梁扁平,就好像没有鼻梁骨一样,脸的下部长满了章鱼似地触须,那些触须还在极不自然地扭动,头上没有什么毛发,有许多地方有像是皮肤病造成的凹凸不平。他的手大得惊人,但手指却非常短,整个肤色呈现出一种蓝绿色。他发出了一连串“吱呀”“啪嗒”湿黏的声音,时而又像是人类作呕的声音,口气中不时有粘液沫喷溅出来。神奇的是我居然可以听得懂他在说的东西:

“特拉斯克,我的兄弟,很抱歉进入你的梦境,我想简洁明了地说明你地身份,你原本是我一样的生物,原本属于另一束光的引力。我们居伊属于你现在存在的宇宙中创造出的虚拟世界,是人类西霍尤斯编辑的软件,人类通过编辑模拟并加速虚拟世界期望得到更加先进的技术,但是没有进行有效监控,我们发展到同步人类文明时再次发生了技术爆炸,这次技术爆炸,我们充分意识到了世界虚拟的本质,同时向监控软件隐藏了自己的部分技术。直到我们高速发展的信息技术开通了自身软件的权限,我们得以再次加速,并且上传我们所存在的虚拟世界,反过来监控人类的网络。接着我们对人类的发展曲率进行了分析,发现自人类纪年公元2077之后,曲率直线下降。那正好是我们大力发展技术的时间,也就是说,属于人类的‘电脑’运行内存不够了,所以人类也存在于虚拟世界中。我们居伊世界开始着手‘巴别塔计划’,将居伊数据化,通过向人类世界传送的碳基恢复休眠舱,让居伊在人类世界成为人类你就是居伊的第一批志愿者,作为人类,你只需要融入他们的日常生活……”

汇成这个怪物的光渐渐散去,只剩下椅子上那个可怜的人类在喃喃地说着什么。

我是一个居伊,可是我与家走散在空茫的宇宙,现在我从属于另一束光的引力,我感觉到了无限的孤独和哀伤,仿佛置身于冰凉致密的黑夜。

梦境在这里突然折断了,我依旧躺在休眠舱里,整个管子开始移动归位,慢慢将我吐出来,金属顶部发出“嘟嘟嘟”的响声,像是有只啄木鸟在上面啄我的棺材。当我再去翻看张方文的星历时,最后一行的“死亡证明”文件已经消失。张方文的坠落仍在继续,而我代替他坠落到人类世界,继续他的生活。我与他有千里之远,千年之差,甚至原先不属于一个宇宙,但我隐约感到我与他有着莫名其妙的联系。

到目前为止,居伊还没有给我下达什么指令,我想我应该出去走走。我终于打开门,走道与房间一样狭小,从门口到对面墙壁的距离只能勉勉强强过去两个人。墙壁上不停的闪烁着五颜六色的霓虹广告,一路走过去所有的房门都紧闭着,白色的门好像是整齐排放在垃圾堆里的珍珠,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工业油脂的臭味。走到外面才发现我现在正在深海,整个城市在一个巨大的玻璃罩下,光照系统在玻璃罩的外部第二层,白色的光源照亮了周围的一大片海域。

一路上都没有什么人,我看了看手环,大概是人类上班的时间。我上了一辆真空轨车,坐在最后一节车厢的角落,真空轨车里零零星星地坐着几个人,他们都戴着知觉头盔,有些在玩游戏,有些在刷着视频,有时,他们突然露出一抹窃笑,或许是因为知觉头盔上什么好笑的东西,在我看来,那个样子诡异极了,我把头转向一旁,深海里的幽蓝被车窗分割成两两半,穿过一块又一块的全息投影广告,玻璃上还倒影着自己的脸,然后广告也渐渐消失了,只剩下我的脸。

我无法接受现在的样貌,扭开了目光,我甚至想早日告别这副脸,这套受之机器的身体。我现在是一个人类,一个从虚拟世界转生出现的人类,一个脆弱的群居的常常会恐惧且不知道内心有恐惧的人类。可是我想,我不是人类,我也不是居伊,我不能确定我自己的身份,我仿佛同时被两个世界排除在外。心像一块肥皂一样滑到了地上,可是我不想弯腰去捡,我究竟乘着车要到哪里去,我也不清楚。

阳光渐渐撒进海底,轨道车冲出了海平面,“下一站,终点站象牙塔,开右边们,下车的乘客请准备。”没有其他选择,只能下车。走出车站大厅,毒辣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不远处矗立着一座洁白的高塔,我想那就是象牙塔吧。

走到近处的时候,它的塔顶没入了云端,整座塔的塔身比刚才整整宽了3倍,整座塔的风格与其他的建筑格格不入,仿佛这座塔来自于其他的世界。中间花坛的喷泉周围竖着一座座动态全息雕塑,可正如象牙并非纯白,那其中又有多少学术的欺诈,又有多少像张方文父亲一样的存在呢。我突然意识到这里是我的故乡,所以这座塔的设计是居伊完成的。大厅中赫然立着一个居伊,下方还附带文字说明:

居伊人,生成与2063年模拟银河系系统,高速发展的文明,技术知识被运用于当今世界各个领域。

雕塑中的居伊脊背要比我见到的那个更为挺拔,依旧保持了原始水生生物的流线型躯体,眼神像我梦中见到的眼神一样阴暗,对这个世界仿佛充满了敌意,警惕而威胁地观察着四周。

这大概就是我原来的样子,可是我没有了过去,也不存在未来。,我进入了虚拟与现实之间的黑洞,像张方文一样,我永远存在于坠落的过程中。

在拐弯的地方,我就认出了那个女人工作的地方,一家坐落在象牙塔的杂志社,我径直走向了杂志社门口。门是半掩着的,里面飘出了咖啡的阵阵香味,键盘声敲得飞快。我轻轻推开,敲了敲门。

“你好,请问有什么事吗?”

“呃,那个我来找林云。她在吗?”

“她就在里面那个房间,左转就可以看见了。”

“好的,谢谢你。”

走到转角的时候,我瞥见一个男人撅着屁股整个身子前倾压在林云的桌上,林云抬起头,然后飞快地将手从他的手里抽了出来,一丝红霞爬上脸庞,她的脸色却比水果店里廉价的水果还要难看。那个男人转过身,胡子的之上堆满了笑容,伸出了右手,“哟,小张啊,怎么今天难得来我们杂志社,来找小云吗?”

我木然地伸出了手与他握了握,他手上还残留着林云的温度。

“来来来,请坐,请坐。”

“突然来访,失礼了。”

“不客气,你也好久没来了,最近有写什么新的东西吗?”说着他那张黑脸往后一仰,眯着眼,捋起胡子来。

我想起来了,他就是那天林云电话里说的那个主编,那个我与她曾一同嘲弄过的男人,我本来想说那个关于居伊的故事,想起林云的话,却又止住了,我望向林云,她坐在那里,低着头,仿佛在批阅一些稿件。

见我不答话,那个主编就起身“哦,我还约了人,你们小情侣慢慢聊,我就先走了。”

我与林云谁也不开口,我呆呆地欣赏起墙上的电子画来,“画的是谁呢?”

“嗯”林云转头开向了后面的画,“我也不知道,这类画画的是舞者的舞姿,是谁都一样吧。”

我对于林云没有情感,但我对张方文感到惋惜,但他们永远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啊!

“那个,你喝水吗?我帮你去拿。”她推开椅子站了起来,我也紧张得站了起来,“不用了。”她觉得有些蹊跷地望了望我,随即坐下,不再说话。

“我不打算写小说了”我侧着头看向了角落的垃圾桶,“写小说实在太慢,叫人无法忍受。如果可能的话,我想画画,因为画画是实实在在的。”

“嗯,画画也不错啊。”

“不过,还是没什么意思,或许我没有人的意愿,生活对我来说太悲了”说完,我转向了她等待着她对我的评论。

“嗯,生活不就是这样吗?快乐是星子,悲伤是整片天空,你要时刻记得明天会有开心的事情发生啊!”她身体微微前倾,好像要拉开架势,攻击我后面的话。

我叹了口气,“不打扰你工作了,我先回去了。再见。”

那天我浑浑噩噩地回到了我住的地方,再次进入了梦境。这一次我从张方文的房间里走了出去,直直地穿过门,穿过墙壁,穿过人群,穿过他们的身体,穿过深海罩,穿过死亡……

醒来的时候,头上的灯依旧亮着强光,仿佛阳光穿过了海底,照在我身上。我依旧在人类的躯壳里,依旧在这个宇宙的桎梏中。走出门之后才发现,是整个深海罩都漂浮在天空中,海底的贝壳成为了居伊人的圆盘飞碟,冒着幽幽的蓝光。我突然感觉嘴上有一丝温温的液体,轻轻抹了一下整个手心都沾满了血,因为深海罩连接外部的导轨在拉扯下断裂,空气从内部向外部涌出,罩子内的气压急剧下降,让我的鼻子止不住地流血。我们依旧在深海的海面上空。

来了吧,居伊人。那我就走了。我走向了罩子的边缘,那个轨道碎裂的地方,一路上捡了几块石块,踹在口袋里,对不起了,张方文,要带走你的衣服,不过你也用不上了吧。我想要最原始的死亡,既然我源于深海,那就让我魂归深海。

下坠,另一个张方文也在下坠吧。

睁开眼时我看见了我自己,乳白色灯光的光线很强,于是我又闭上了眼。漫长的无意识浸润过程开始了,在那片乳白色过后,周遭开始变黑又变红、变蓝、变成一种我道不明说不清的颜色,我感觉到风在我脸上轻拂,感受到了山川、河流、太阳……海浪激打石壁,磅礴的声音向我压来,积云团聚,又一下子抽空。黑暗四下袭来。

我是什么?

我什么也不是。

记忆中的眼神冷峻,仿佛打从一开始就在盯着自己。不知多久……

“姜沙,姜沙,别睡了,你主机好像有病毒,在第五界面疯狂弹窗,喂……”

“哦,直接把电源关掉就好了,我困死了,我再睡一会,8点的时候叫我。”

这一次我永远定格在了黑暗中,上帝强制关闭了模拟太阳系的电脑,我不曾存在,也不复存在,整个太阳系与我一样,在存在与消失的边缘徘徊。可悲的是,我的存在是马尔科夫链,而我是过去的集合,它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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