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命

科技工作者之家 2020-11-17

1)

2036.11.06 11:00p.m. Sat.Corpsman:YT

出勤次数:22

救援记录:101人

“右上肢断裂,骨盆骨折,主动脉及腹腔内出血严重,脉搏血氧饱和度低、伴有摄氧功能创损伤,出现气道阻塞和短暂性窒息,目前心率120,血压90/60,脉搏130,昏迷指数11,根据《战术作战伤员救护指南》,动脉内需立刻置入暂时性塑胶管以抑制血液从破口处大量涌出,同时在伤口近心端快速扎上止血带,进行胸膜腔穿刺减压以缓解呼吸障碍,之后静脉注射150—300毫克吗啡以止痛,以上急救措施完成后请立刻采用SKED担架将伤员拉离战场,及时转移至114号战地医院进行后续救护和康复治疗,重复一遍,以上急救措施完成后请立刻采用SKED担架将伤员拉离战场……警告!警告!目前距离敌军第11次地面进攻预计还有三分四十七秒……1103号运输车和辅助机器人请进入预备状态……”

司命的播报尚未完毕,刺耳的打击警报再次响起,YT加快了手里的动作,它的其中两只机械触手探入伤员的血管和主动脉开始置入暂时性塑胶管,第三只触手同时进入伤员胸腔开展穿刺减压引流术,在完成这一切后,剩下的五只触手则将伤员的身体箍起来,迅速搬运到其随身装载的折叠式SKED担架上。

就在这时,敌人的第一批激光制导炸弹开始落下,只见原本漆黑的夜空突然出现几道刺眼的蓝白色闪电,闪电后面还紧紧拖着一条条翻滚的白色烟柱,那烟柱先是急速垂直上升,达到预定高度后开始转向减速,最终呈一条平滑的抛物线朝着被锁定的AI医务兵飞去。

"烟雾弹掩护!"一个声音突然在所有人的耳中响起,YT知道这是指挥官正通过共享作战平台发布紧急命令,但此刻它所能做的只有躲进最近的掩体以躲避打击。

它是幸运的,炸弹锁定了它的同伴——一辆正在加速行驶的医疗运输车,只听到一阵低沉的爆破声响起,随后一团明亮的火光窜得老高,在火光顶端,大量毒烟膨胀开来,很像一朵迅速绽放的死亡之花。这时候,YT发现在生命指数显示界面上立刻有一堆曲线拉伸成死亡的直线,数据丢失的警报声鬼哭狼嚎般响起,它把所有的触手收紧,轮子紧紧贴在掩体下方,各个组件的传感器开始自动转换过滤电路以屏蔽现场干扰。这时候,前线的作战人员终于开始作出反应。

一排排99A式坦克在烟雾弹的掩护下从阵地后方冲上来,它们的金属销式履带在柴油发动机的全功率带动下野蛮地压过高速公路的路基,像一座座快速移动的钢铁堡垒,很快越过了YT所在的位置,向敌人的方向前进,在进入有效射程后,炮塔上的125毫米炮疯狂抖动起来,每一次抖动,前方都有一团火光冲天而起,爆炸产生的浓烟和子弹打在地上击起的尘土混在一起渐渐弥漫到掩体上空,根本看不见人,也听不见任何呼喊,双方的作战人员此时都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感受,仿佛自己面对的敌人并非人类,而是一堆虚幻的数据,是全息地图上流动着的红点,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默默驱动着那些庞大的战争机器进行冷酷而坚定的杀戮。这正是现代战争的恐怖之处,它不是肉体与肉体之间的碰撞,而是技术力量之间的无形抗衡,脆弱的碳基生命在这种对抗中被随意毁灭,干干净净。

这场坦克战最终只持续了大约42秒,随后阵地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这时候YT知道救治任务已经刻不容缓了,事实上,在敌人火力覆盖范围下解救伤员即便对AI医务兵来说,也是一项难度极大的任务,严苛复杂的战场环境根本不允许它们对伤员开展急救措施,往往只能先将他们运送到最近的掩体,然后才能进行基本的止血动作,现在,在各处战壕边缘,都有受伤人员传来的凄惨的呼救声,与此同时,司命的伤情播报信息出现在每一位AI医务兵的生命指数显示界面上。

“王洪毅,复合枪弹伤伤员,胸部炸裂,右腿被M2大口径子弹打中,两处伤口大量出血,目前心率110,脉搏105,血压90/85,昏迷指数9。”

“张威,右下肢断裂,腹部被7N14步枪子弹多次命中,有肝胆管破裂,内出血严重,目前心率90,脉搏55,血压97/86,昏迷指数5。”

“刘明明,全身深Ⅱ度烧伤,肌肉、血管及部分神经组织出现坏死,目前心率100,脉搏60,血压105/95”

……

密密麻麻的伤情信息不断涌现,这些信息将被实时记录并与对应伤员的“电子伤票”一起上传到战地医院终端的识别系统,一旦伤员被送至后方,医务人员立刻就可以搜索出他们的姓名、单位、血型或药敏史等基本信息,并结合预判的伤情状况进行快速分类,极大提高了救治时效和卫勤的精确保障水平,更为重要的是,这些信息帮助军队建立了一个庞大的战时军事医疗数据库,为未来战争进一步规模化提供了必要的后勤保障和信息支援。

2)

11月7日,伊尔塞亚驻军基地

胡梅用30分钟见证了一所医院的诞生,这破了第153野战医院历年来保持的记录。当然,战争爆发以来,在医疗方舱运输方面政府投入了比以往都多得多的资源,甚至包括“伊尔76”这样的大型军用运输机在内,因此,当第一批伤员从前线撤下时,一座相当于地市级中等规模的现代化野战流动医院拔地而起,并迅速进入了急救诊疗状态。但此刻,胡梅并没有参与到接收伤员的队伍中去,她几乎在救援直升机抵达的那一刻便找到了指导员孟思齐。

“情报是正确的,有医务兵发现了疑似遭受化学战剂攻击的伤员。”

“哪一种?”

“从AI医务兵传回来的伤情信息来看,很有可能是芥子气。”

孟思齐的心瞬时咯噔了一下,他太清楚这种东西出现在战场上意味着什么了,早在二战时期,这毒魔便夺去过成千上万条性命,不仅传染性极大,且至今仍无特效药,也因此被国际公约列入武器禁用黑名单。显然,自北约单方面停止对朗的武装援助后,穷途末路的拉布朗国极左政府即将亮出自己的最后一张王牌——化学武器。对此,志愿军第十二集团军指挥部早有准备,把整个防化部队全副武装部署到了战区核心,作为除空中和远方精确打击以外的第三方主力。但现在,他们却面临着这样一个状况:有部分在战区外围负责清剿的士兵竟然也遭受到了化学战剂攻击,这是否意味着敌人的生化部队已经渗透了我方的包围圈,甚至可能正在迂回到部队后方进行侵袭?

正当孟思齐陷入思考时,一阵急速的警报声从基地内部响起,同时,在所有医务兵的生命指数显示界面上突然跳出了一行红色大字:化学战剂攻击!威胁度78%!污染源从1427高地开始扩散,已蔓延至1146和1776阵地的接合部,随后,大量的伤情信息开始涌现……

“现在抽调防化部队肯定来不及了,最好的办法是申请空中和远程火力支援,但在那以前,必须把伤员都转移到后方,可时间还是太紧了。”胡梅说。

“作战方针就不劳你费心了,你还是赶紧集结AI医务兵到前线支援吧。”

“不,长官,我的意思是,我们得把医院搬到前线去,AI医务兵不具备处理化学中毒伤情的能力,如果伤员前期得不到恰当的处理措施,毒气会迅速蔓延至全身,就算运回到后方也无力回天了!”

“荒唐!你们是军队的卫勤保障,怎么能冲到前面去?”孟思齐怒道。

“149!”,胡梅脱口而出一个数字,“这是我们争论期间被感染的伤员数量,这数字现在仍在上升!您还要再考虑吗?”一时之间,孟思齐竟被逼的无法反驳。

“我们会紧急派遣一批军事毒理学专家到现场急救,至于医疗方舱和设备可以在四个小时之内完成拆卸,如果走航空运输,抵达三百公里以外的阵地只需要二十分钟,长官,我相信您一定比我更清楚芥子气的危害,救人如救火啊!”在沉默了几秒钟以后,孟思齐转身走进了作战指挥室,经过一阵激烈的讨论后,在共享作战平台上,一道简洁的命令同时抵达了各个战斗单元:

114号战地医院即刻奔赴前线展开救援,各火力小组沿途掩护!歼击航空队暂时待命!

3)

出乎意料的是,这次医护力量的集结竟然出奇的顺利,几乎没受到太大的干扰。当胡梅随同最后一批医护人员抵达现场时,天刚好黑下来,但透过激光夜视仪,眼前的景象从黑暗中浮现并逐渐清晰起来,她首先注意到不远处一堆堆散落的黑色金属块,那是第12集团军的一个装甲营,根据卫星传回来的图像资料显示,四个小时前,7枚贝卢加集束炸弹落在了车辆所在的位置,事先装填在内的251颗子母炸弹在爆炸瞬间产生大量的高速破片,其穿透力足以撕裂500mm以内的装甲厚度,在这种情况下,几乎不会有生还者,但热红外生命探测仪目前仍然能侦查到微弱的信号,于是她试着向其中一个车辆走去,当她努力将已严重变形的车门卸下时,一个士兵的半截身体顺势跌出来,差点砸到她身上,她吓了一跳,条件反射般向后躲闪,刚好透过视镜看见那个士兵的另外半截身体还在车内坐着,正呼呼往外冒着浓烟。

没有生还者。

搜救任务继续,就在这时,司命系统突然收到大量来自前方的呼救信号,密密麻麻的伤情播报信息争先恐后地弹出来:

王一杭,中枢神经系统异常,出现肠黏膜出血性坏死和全身细胞代谢障碍,目前心率98,脉搏101,血压95/80,昏迷指数6

徐广,呼吸道中毒,出现咽喉、气管、支气管粘膜坏死性炎症,伴有肺功能中度损伤,目前心率90,脉搏96,血压110/90

……

同时,在夜视目镜的显示界面中,一群群身穿一体式防化服,手握机枪的敌人士兵幽灵般闪现出来,他们看起来就像是这异国炼狱中凭空出现的死神,胡梅被这情景吓了一跳,直到左耳通讯器那头响起孟思齐急促的呼叫声她才反应过来。

“全体散开!”

话音未落,敌人的机枪疯狂吼叫起来,漆黑的夜空立刻被无数条明灭闪烁的弹道切割得支离破碎,胡梅在惊慌失措中掉进了一个刚形成不久的弹坑,她把身体紧紧贴到还散发着余热的大地上,只觉得头顶仿佛有一阵狂风扫过,子弹打在地上击起的碎土猛烈的拍打在她的战术头盔、双肩和后背上,其他随行人员也同样被这突然出现的猛烈火力压得抬不起头来。

“王浩,你带队找出敌人火力方位,不行让无人侦察机上!”

此刻夜雾深重,寒气弥漫,孟思齐心里清楚敌人正是借助这山间雾气的掩护释放芥子气弹,企图最大限度提升部队伤亡率,以吸引医护救援力量的集结,再集中火力进行打击,果然狗急起来真的要跳墙了。

事实上敌人的火力比想象中的还要猛烈,除了自动榴弹炮等常规武器以外,还包括此前北约提供的M270火箭炮等重型火器,光GAU12加特林机枪就有好几排,它们集中到一起以每分钟4000发的射速朝着各个方向疯狂地倾泻子弹,丝毫不顾代价。

“敌人疯啦!范弗里特式打法几十年前就过时了!”军中有人发出惊恐的叫声。

“别跟他们拼火,掩护医务人员和伤员撤退,还有,侦察兵死哪去了!”孟思齐的叫声透过不同信道直接传递到各级战斗单元人员的耳中。几秒钟后,另一个声音响起:

“06观察站报告,发现敌隐藏火力点三个,方位171、334、667,距离信息已共享至队伍数据链,火力小组准备!”

“不行,目标在射程范围以外,申请空中炮火支援!”

仅仅过了十几秒钟,三架“河豚”排成一个严整的三角队形从战场高空掠过,在抵达目标区域上空后,机身挂载的60mm迫击炮弹从天而降,从高清摄像头传回来的视频资料可以看到,炮弹的近炸引信在距离目标三米左右开始自行触发,一团明亮的火光霎时间从黑夜中升起,爆炸产生的高速破片在攻击方位优化处理模式下向着锁定的目标飞去……没过多久,战场上的枪声陆陆续续陷入了沉默,孟思齐知道现在是反击的时候了,他用尽这一生最大的力气发起了冲锋,阵地上仅存的一个坦克连和四十辆步兵战车展开散兵线型向敌人所在方向推进,与此同时,一阵阵杂乱的呼啸声纷纷响起,只见广阔的天空突然生长出十几道翻滚的白色烟柱,在那长长的白色烟柱顶端,激光制导炮弹发出耀眼而明亮的火光……

这时候,胡梅所在的救援小队已开始沿着防线逐个抢救伤员,与冷静、精巧的AI医务兵相比,那些刚从医学院毕业没多久的年轻护士们多少有点惊慌失措,胡梅注意到其中一个年约二十三岁的护士正吃力的压着一个士兵痛苦扭动的身体,那个士兵的下巴被弹片削掉了三分之二,已经可以看到裸露在外的下颌骨和脱落的牙齿,黑色污血糊满了他的脸,在司命的伤情预判信息指示下,另一名护士正在为其进行紧急伤口清理和包扎,隔着厚厚的防化服,胡梅仍然可以感受到对方因恐惧而微微颤抖的身体。

“放松,姑娘们,”胡梅试图给大家一些安慰。“我见过比这更严重的伤亡,在2008年汶川抗震救灾中,我们所在的第153野战医院依靠摩托化行军机动1200公里到达救灾现场,那时距离第一波强震才刚刚过去28个小时,就在那个疲惫的清晨,我们看到在城市的废墟之下,数不清的血肉之躯支离破碎,那噩梦般的景象成为许多人余生中挥之不去的阴影,但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我们对生命的理解完全不同了……”

阵地上,更多的自行火炮正在集结。士兵们不断逼近最后一道防线,双方均已进入有效射程。

“杀人是很容易的,救人却很难。和你们一样,我也从未接触过真正的战争,中国已经和平了整整三代人,以至于现在的年轻人以为和平就像空气或水一样唾手可得。有谁还记得上甘岭吗?我的祖父就是在那里牺牲的,被敌人的大口径重炮活活震死,死的时候七窍流血,面目狰狞。其实这算还好的,当时参战的连队很多人连一块肋骨都找不回来,从前线抬下来的伤兵全身上下没有一块肉是完整的,而我们只有区区几个红十字箱的止血绷带、抗生素和剂量少得可怜的吗啡,救护人员只能眼睁睁看着士兵们在痛苦的嚎叫中孤独死去,看着他们的尸体在炮火中熔化,最终与那异域的土地永远融为一体……”

“表尺289,左0-09,高低+1,全连四发急促射,预备,放!”

通讯器开始传来瞄准手冷静的发射口令,救援队队员们不由自主地抬起头,一排排榴弹炮刚好从他们头顶飞过,在低空中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尖啸声,这时,同样数量的火箭炮拖着雪白的尾迹从对面阵地发射起飞,很快由远及近,像暴雨般覆盖而来。

“我想告诉你们的是,历史不在书里头,它就在我们脚下踩着的大地上,我们祖辈的鲜血就是在这里流光的……”

“表尺351,左0-06,高低+3,预备,放!”

“我命令,医疗与伤员同在!全体协助伤员撤进掩体,一个都不能落下,快!”

救援队员们感到脚下的大地在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巨响中不住的颤抖,仿佛有一只巨拳从空中对地面进行着疯狂的捶打,同样接受这捶打的,还有人们那接近崩溃的神经。

然而,如果从战场态势感知图像的分析上看,敌人的火力输出虽然更加猛烈,但缺乏精度,命中率还不到三分之一,北约的军事技术专家组撤退后,拉布朗国极左政府抱着世界上最强大的杀器却不会运用,那些重达70吨的火炮承载车都是战场上的庞然大物,目标明显且机动性差,在一轮齐射过后,侦察站已基本锁定了发射阵地的具体位置。

“表尺481,左0-04,高低+2,预备,放!”

……

一股浓烈的甲基三硝胺气味充斥着整个战场,大地在浓烟的笼罩之下变得滚烫起来,聚能爆炸产生的热流像一阵2000℃的狂风扫过敌方表面阵地,高温下融化的铁水与死去士兵们的血水混合在一起,发出滋滋的声响,那是真正的死神降临的声音……

4)

最后被俘虏的敌指挥官是一名上校,他看上去很疲惫,身上的深色军装有一半被炮弹硝烟熏成了黑色,但在面对中国士兵的枪口时,他显得很平静,他用一种略显生疏的汉语腔说,“我认输,但我们是输在技术而不是战术上,这不是一场公平的战争,只是一个大国的数字化军队对一个落后边境小国人民的欺压!”

“你错了,拉布朗国人民真正的敌人是北约而不是我们,他们最擅长把民族内斗搞成国际性战争。还有,我们不是依靠卫星和数字化才能打仗,我们的军队跟你们一样,来自一群连饭都吃不饱的农民,七十年前,我们的士兵在零下四十度的长津湖畔,穿着单衣单裤与武装到牙齿的联合国军作战,更远一些时候,在缅甸的热带丛林里,我们的士兵在失去武器外援的情况下用铁锹挡开日本人的手榴弹,将十倍于己的敌人抗拒在南天门以外……这就是中国军人,我们能在最糟的情况下去打世界上最难打的仗!”

孟思齐说完转身向部队做了一个手势,“医务兵,统计伤员,我带你们回家!”

这时候,凌晨的天光已开始浮现,第一缕阳光穿过战场上方凝固的黑色浓烟,投射在狼狈不堪的大地上,在呻吟的伤员旁边,AI医务兵伸展开那一只只精巧的触手,像来自亲人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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